“哥啊,那天我真不该把你嘣了,要不然咱哥俩……嘿,可你已是那边的人了——只记得你满脸血污,一只眼球都搭拉下来了,用手捂都捂不住啊……唉!”
……
太阳从屋脊上照了下来。
江三蹬在屋后的茅坑上。
那条熟牛皮的磨得发亮的军用阔皮带的紫铜环儿从裤腰上的布扣里拖了下来一摆一摆地闪着光;那发了黄的有些霉了的硬邦邦的玉米衣苞在他那泥污混合的锉一般的大手里摩擦得唦唦直响,伴和着后窍里发出来的“哧哧哧”像歪把子机关枪点射似的声响,显得单调而又有节奏。
“啪——”
江三猛地一掌打在屁股上:
“狗日的!我叫你咬——”
顿时,像两块半个瓢卡在髋骨上的干瘪而有褶皱的屁股挨了重重的一记,一只“穿海魂衫”的大黑蚊子死死地傍在左半个瓢上的五条红辣椒似的血印间。
“那一天啦,天,真黑……不是月半吗?咋的就、就没有亮月子……妈的,抢握在手上冰凉冰凉的……你说,逃吧,等天一亮没准儿会死的……妈的,咱向前爬着,这一摸啊,呀——黏手—— 滚圆滚圆的,还有个鼻子……不晓得是小鬼子的,还是狗日的和平军的,说不定啊,还是咱们这边的……”
太阳从屋脊上爬过来了,玉米衣苞也搓得绵软绵软的。
“你啊,有唱那村曲儿了——
哎——
麻雀蛋儿滚出窠哎
滚进妹的心窝窝哎
妹子你……
“咋的?你没唱?吹牛bi你——我一听就晓得,那是当年你逗你那相好的——莲花妹子的时候唱的……嘿嘿……”
江三用那搓软了的玉米衣苞在后窍上擦了十几下,又拿到前面看了看,才将它扔到粪坑里,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向前挪了半步,拎起裤子——那紫铜环闪了几闪,裤子便系好了。慢悠了好一阵后,才直起腰,用他那又黑又皲的龟爪似的手在那对红丝儿快要爬到眶外的眼睛前搭了个凉棚,眼球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天边懒懒的飘来的几朵浮云……
“那一天啦,就是这个时候吧,我成全了你。你好糊涂啊!就那么十来个土匪,咱哥俩来他个点射不就能把他全报销了吗?你倒好,扔下乡亲们不顾,自个儿带着莲花就跑……你晓得吗——那些个土匪龟孙子就是冲着莲花来的……唉 ——多俊的妹子啊……嘿嘿……单那对饱楦楦的奶子……嘿嘿……更不用说那结鼓鼓的屁股了……”
江三的脸上泪光闪闪,搭凉棚的手也颓然垂了下来。他抽了抽微歪的细扁鼻子——未吮进鼻孔的涕和泪顺着深深的人中沟汩汩地流进了黄须底下的呲着黄色牙齿的嘴里,面条似的。
“多俊的妹子呀!一枪打在右边的奶子上,一枪打在左大腿的根叉儿上……她倒在你怀里,脸贴着你的脸,翕动着她那连我都想偷吻的嘴唇——‘江三哥……快,快救救你们班长吧……’——惨啊,他眼睛睁得田螺肉子似的,嘴就那么张着,一只手还捂着你那搭拉下来的眼球……她走了,他先走了,咱看着她走的……”
太阳照到当头了,江三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拖着那双桐油煮过的千层底的军用鞋,佝偻着腰,拐弯向乡政府民政助理的办公室走去。
“哥啊,又到领钱的时候了。十二块一个月,又加了,加到十八块了——要不是我成全了你,你现在可以拿到二十二块了,你的功比我大啊……没错吧——莲花躺在你的怀里,你哭得那个骚形样子,眼泪珠子有豌豆大,滴在地上的血水里还听见响哩!也怨不得你啊,咱仨从小一块儿长大,狗日的国民党抓什的鸟壮丁……等咱哥俩反了正,莲花又被卖了…——天意啊——好容易在沙岗镇找到了她,咋的又被这些天杀的兵油子土匪围住了……我没记错吧,——莲花躺在你怀里,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把她抱得紧紧的……你的两个膝盖骨被子弹打得碎碎的……你说——三兄弟啊,反正我活着也是一个废人,你就成全我和莲花吧……只求你把我和莲花埋在一起……合个墓——我哭了,你不准我哭……当时我的肠子流到了肚皮外面,是用绷带兜着的……”
江三手里拿着十八张红一块头的新纸币,蹒跚地走出了乡政府的大门。
他转了个弯,又向马富子毛菖店走去。这是他每回拿了饷必去的。
他后面跟了一大帮放了学的娃子——
“嗥,嗥,嗥——江三疯子来了——嗥,嗥,嗥——”
江三急忙从兜里掏出一本破旧的“红宝书”,高高地举过头顶——
“ 咳,咳,咳——不是,我杀的——咳,咳,咳——不,是我杀的……”
娃子们雀似的“轰”的一声飞散了。
“哥啊,我真想你和莲花妹啊!五八年,沙岗平公墓,我跑了二百多里路啊……你晓得,我不会骑车子……还好,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俩的墓,荒田里的那个豁沟子边的那棵狗骨树还在那——正数第三座坟,就是倒数第六座坟……是我花一块大洋请老百姓葬的……这回,我又花八块钱,请老百姓把你和莲花的骨头装在两个小罐子里——哥啊,对不起啊,也分不清谁是谁的了,反正你俩分不开噢——我是用小扁担挑着跑回来的……
“ 哥啊,我马上要去找你们了,看看你们生的娃——小子一定像你,白果脸,有文化;闺女一定像莲花,双眼皮,会针线……看,莲花给你绣的这个荷包袋儿至今还挂在我的旱烟袋上呢……
“那天——也是这个时辰吧——你掏出这个荷包袋儿,说——我用不着了,给你吧,看到它,就看到我和莲花了——说着,你的气接不上来了……可你还是说——三兄弟,你开枪吧——不,不,我拼命地反对——开吧,兄弟,成全我们吧……我和莲花感谢你—— ……枪,终是响了……真的是我开的吗?天啦——我可什的都不晓得了……咳,咳,咳——不是,我杀的——咳,咳,咳——不,是我杀的……他们总说——是我杀的……”
江三夹着一大包毛菖纸,来到了一个荒冢中间竖着一块水泥碑的烈士墓前,坐在墓前的那棵落了好多叶子的苦楝树下,从腰间抽出杆扣着那只又脏又黑的油光光的绣着对紫红鸳鸯的荷包袋的旱烟枪来,把拾来的枯黄豆叶揉成末儿装到旱烟锅里,又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先点着毛菖纸,再点着黄豆叶儿,叭吱叭吱地吸着,挂在瘪腮上的泪珠一闪一闪的,是火苗儿照的。
太阳,和往常一样地从那间屋脊上照了下来,茅坑上不见了江三,当然搓玉米衣苞的唦唦声和后窍里发出的“哧哧哧”也随之销匿,“狗日的,老子让你咬——”也同样听不到了;小街上的人们再也听不到他和那个班长大哥说鬼话了——他,在那荒冢间的竖着水泥碑的烈士墓前的那株又要长出新叶的苦楝树下静静地躺着呢——
身边一摊纸灰,乌龟似的手里死死地拽着那本“红宝书”,腰里系着的那根军用皮带上别着杆扣着旧荷包袋的旱烟枪,口袋里装着一张“历史反革命”平反书和一本补发的残废军人证。
没有吸完的枯黄豆叶撒了一地……
补记:本文的主人翁的原形系我地区的一个革命残废军人,档案记载摘抄如下:
姓名 江连章 性别 男 民族 汉
籍贯 江苏涟水 出生年月 1927.10
等级 一等甲级 补发日期 1989年11月11日
……
(写于199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