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怎么办呢?难道放弃写作和绘画吗?难道丢下《先知》吗?它还是一个婴儿——是我的精神至今孕育的最好婴儿。不,我将干到底!即令我的生命随着它的结束而结束也罢。”
这是纪伯伦在病中向他的好友吐露的心声。
未完成时的《先知》被纪伯伦称为他的“精神至今孕育的最好婴儿。”这种精巧的比喻也正贯穿了完成后的《先知》。
中国古人讲“立象以尽意”,但这其实也恰恰是东方文学的特征。没有比喻,或许会有西方文学。但没有比喻,就肯定不会有东方文学。当苏格拉底用论述的方式言说“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时,他带给人的是一种直接的震撼与警醒。而东方的孔子却在川上将时光和流水诗意地相连,逝者如斯,使人生充充溢着无限的惆怅与感慨。
同样,在《先知》的《论时光》篇中。亚墨斯达法也如这般说:“你要把时光当做一条溪水,你要坐在岸旁,看他流逝。”这种表达隽永而不激烈,自然而不执着,透着一股浓郁的情味,我想这大概就是东方文学的精神吧。
二
在《论宗教》篇中:一个道人向亚墨斯达法请教宗教。他说:“这一天中我曾谈了别的么?宗教岂不是一切的功德,一切的反省”。
这种浓厚的宗教意味,更加鲜明地在随后的语言当中流露出来,“也观看天空,你要看见他在云中行走,在电中伸臂,在雨中降临。你将看见他在花中微笑,在树中举着他的手摇动着。”
神在任何一个地方,但人若想亲近神,正如艾墨斯达法所说:“假如你要认识上帝,就不要做一个解谜的人,不如举目四望。”
望即是观照,即是取象。东方人通过直觉和感悟的方式与神合一。在这里,人和神的关系更亲切,更随和,没有西方那么强烈的忏悔意识和负罪感。
三
东方文学多大团圆的结尾,这与东方具有普遍意义的文以载道,劝善惩恶的观念是相一致的。善定胜恶的观念在东方的文化中几乎是勿用质疑的。这种文化所表露出的泛道德色彩也深刻地影响着文学的主题。
《先知》的主题便是人的发展和提高,即生命如何“向着无穷前进”,如何“赤裸地无牵挂地超腾。”
这里的“人的发展与提高“,并不是指知识,也无关智慧,而恰恰就是道德。
在《论教授》中,亚墨斯达法说:“那在殿宇的阴影里,在弟子群中散步的教师,他不是传授他的智慧,乃是传授他的忠信与仁慈“。这就鲜明地区别于”爱智慧“的西方哲学。
这种对于道德的迷恋与追寻使东方的文化中几乎缺失了制度文化,正如纪伯伦在《先知》中所表达的“承认法律,不就是佝偻着在地上寻迹阴影么”。东方人强调的是道德的自律,实在不成,还有宗法等侯着你。宗法是残忍的,但也是可笑的。它建立在血缘关系的基础上,与“亚细亚生产方式”密不可分。它不再乎什么程序与证据。而只源自某种权威与习俗。
东方文化中的这种泛道德感也使东方文学较西方更容易出圣人,完人。比如《先知》中的亚墨斯达法。他心灵崇高,无所不知,人们靠着他的引导而生活。这与现实的农耕文化中的村落首领,氏族首长形成某种同构。
四
东方文化重“道”而轻“器”,正如孔子所言:“君子不器”。就是说君子不能如器皿一样只有单一的用途,要博学多才,要把握“道”。
“道”在东方文学中则是一种广阔幽远的境界。比如中国的“意境”,日本的“幽玄”。东方文学通过“观物取象”的方式执着地追求“道”,追求“与自己,与人类,与上帝联系为一”的境界。
以《先知》来说,这种诗的形式也是东方文学的最爱。诗比起其它文学体载,更有助于表达人物的心理感受,抒发内心丰富的感情,大段倾诉就如歌剧中的永叹调。
“我怎能这般宁静地走去而没有些忧哀?不,我要精神上不受创伤地离此诚郭。
在这城围里,我度过了悠久的痛苦的日月和孤寂的深夜,谁能撇下这痛苦与孤寂,而没有一些悼惜?”
这种浓郁的抒情性,鲜明地表现了东方审美文化追求思想意趣和精神之美的突出特征。
五
东方人向生而死,西方人向死而生。最典型如海德格尔,他在《存在与时间》中说:“真正的存在之本体论的结构,须待把先行到死中去之具体结构找出来了,才弄得明白。”
通过“先行到死中去”探讨生的本质,生的意义,以此凸现“此在”的不可复制的,独一无二的价值。这是西方人的方式。所以海德格尔又大谈“焦虑”,认为人只有体验一种焦虑的情绪才能始终坚持对生活的主动选择与不妥协。所以西方文人晚年多精神崩溃的现象,多“痛苦的苏格拉底”。
而东方文化则讲究“乐生”。正如《论死》篇中所言:“假如你真要瞻望死的灵魂,你当对生的肉体大大地开展你的心。
“未知生,焉知死。”与自然合一,讲究各种关系的融洽,尽情感受生命的乐趣,好好活着,是东方的文化精神。
六
1981年纪伯伦逝世五十周年,1983年纪伯伦诞生一百周年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号召在世界范围内举行纪念活动。美国在首都华盛顿划出一块地方,建起纪伯伦纪念公园。老布什亲临剪彩并发表演说,称世界正按着纪伯伦当年指出的方向前进。
由此我想到,一个来自东方的作家能受到世界的认可(像纪伯伦这样的东方作家还有许多),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一个作家只要创造出深入灵魂世界的作品,不管他来自何方,最终都会得到由衷地赞美与仰慕。
我们总是说西方文化霸权主义,西方中心主义,这在多大程度上来自于失意者的自我想象?西方文化确有优势,但这种优势又是如何来的呢?自封的?神赏赐的?还是因为西方在历史的棋盘上走的好棋总比臭棋多?比起东方国家内部的文化霸权主义,谁更迫在眉睫,亟待解决?真正的多元化是不会导致所谓霸权主义的,在当今世界上,单一化又在哪里存在呢?恐怕还要从东方国家的内部找原因。
纪伯伦说:“当你背向太阳的时候,你只看到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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