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旁风声习习,脑袋昏昏沉沉。手上拽着两根绳子头,像是在半空中滑翔,在云间荡漾。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白茫茫一片。偶尔有闪烁的光斑,紫荧荧的光斑眨巴眨巴、紫蓝紫蓝。
绳子的那头系着块色彩斑斓的彩绸,唰、唰地飘着,飘着。他有些害怕,紧紧的拽紧绳子头。
忽听见低沉有力的朗朗声:“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是李白的诗?是苏轼的诗?他记不清了。也许是李白先生的诗,也许还是李白先生亲自朗朗吟诵的呢!
儿时他看童话书曾幻想过得来一条神毯,想去深山野林,想去充满幻想的阿拉伯,想去天涯海角……有了神毯,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始终没有得到,连梦中都没有得到过。难道这色彩斑斓的彩绸就是神毯?
他怀疑。是不是又做起了那样的梦?他睁大眼睛看看周围,自己并不在床上。那么说,他真的是在空中飘荡着了。他不太敢相信,都不惑之年竟轻而易举得来了这条会飞的神毯了?
听说咬咬指头痛不痛便知道是不是梦。他轻轻地咬了食指,痛的。再咬中指,痛的,再咬无名指小指和拇指,也痛的。他很高兴,不是梦。可他还是半信半疑,便又一个个手指头重新咬一遍。他又高兴了一次,痛的。啊!真的不是梦啊!
他把绳子头拽紧了又拽紧。像是许久了,已经飘到哪儿了呀,什么时候才能到要去的地方呀?他拼命的想,想不起来为什么来了这里。
又听见了朗朗吟诵声,更低沉低沉:“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他默默的跟着念:“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他突然有点害怕,想回家,那里虽然吵杂,但毕竟是生养之地。这里茫茫一片,不知前面是哪里,也不知道离家里多远。
他悄悄的往下望,茫茫一片。啊!他看见了,那一定是他的家园。黑乎乎的,许多黑黑的小点点在蠕动,像是许许多多的蚂蚁。还有许许多多红彤彤的东西在摇动、晃动、流动。
黑的也许是蚂蚁,成堆成堆,成片成片,成串成串,慢悠悠地蠕动着。看来是工蚁和兵蚁,为自己过冬,更是为它们的“皇上”奔忙。
它们驼的是什么呀?有的往这边驼,也有的往那边驼,一片忙碌、杂乱和乱哄哄。哦,它们是互相抢夺。他突然想起了那句戏词:“密匝匝蚁排阵,乱纷纷蜂蝶争,急攘攘抢血蝇”。
哟,还在抢那些它们驼着的东西。哟,还在格斗,拼搏,厮杀。有些受了伤只能蠕动,有些死去了的匍匐在地一动不动,还有它们的零散肢体。
再仔细看是红红一片,是一片海洋。海洋怎么是红色的呢?是血还是染红的布、染红的纸、染红的河水?像海水奔腾翻滚,离得太远,看起来也像是在蠕动。黑色和红色交织着、较量着。又如同黑色的土地上,流淌着点点、片片、摊摊鲜血。
一阵沉闷的吟啸声,比刚才嘶哑:“我要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飞吧,飞吧,飞得远远的、远远的,便到那个不胜寒的地方去!怕什么寒,至少是一片宁静,没有喧嚣、吵杂、凄厉。他忽然想起那诗句:“便去绿杨荫里听杜宇,一声声道不如归去也!”
还在飘荡着,只是心里有些焦躁。渐渐地,他听见了越来越闹哄哄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快要到了。怎么?不胜寒的地方也是闹哄哄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像是广播喇叭的啸叫。怎么?难道那里也有喇叭的啸叫声?
忽然,他清清楚楚的听到急促的喧闹啸叫声:“操场紧急集合!紧急集合!集合!集合!”
他听到了急促的大皮鞋上楼的咔咔声,粗野急躁的捶门声:“操场紧急集合!紧急集合!集合!集合!”还有一声紧接一声的哨子尖利的嘀嘀声和皮鞋奔跑声。
他突然翻身起来,睁开眼睛,用手背在眼睛上来回揉了两遍。原来他还睡在自己的竹板床上。
他一轱辘翻身下地,袜子也没顾上穿,把两只脚捅进鞋底已经磨平了的塑料拖鞋里。啊,怎么还在这地面茫茫无际中,确实,确实……
他似乎又听见嗡嗡的吟咏声:我欲乘风归去……已经模糊不清了,象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呵,是回音。
他彻底苏醒过来了,急忙把地下的那个药瓶捡起来。打算丢出窗外又突然缩回手,把那个药瓶塞进了口袋里。他想到“自绝于人民”“顽抗到底”“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申斥。不能丢窗外。
胡乱抓了件衣服穿上,也顾不得衣服穿反,趔趄着冲出房门,冲下楼梯。
他还在天旋地转,好像仍然在上空飞腾飘荡。他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奔下楼梯。
嗝的一声,嘴里冒出一股酒气。那是女朋友从前剩下的。他当成药引子,心想药力一定更大些。他怀疑自己怎么还活着。他用力往外呵气,快些把酒气呵走,别让闻出那倒霉的酒气。
——这是捡来的一本日记,封面上是李白诗句:“向使当初身便死,人身真伪谁复知?”一段动人三魂六魄的记录,经过整理,改了人称,借以消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