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前,刘老师还不像现在这么出名。1992年,我在《农民日报》文艺部见到他时,正赶上饭点。刘老师穿个旧棉袄、大兵裤,头发中分,很有风尘仆仆的意思。他说单口相声一样,高挑声音道,哟,徐老师,要不小刘请徐老师吃饭!他说“小刘”听起来像“扫刘”,他所称的“徐老师”就是我,22岁,刚刚大学毕业,对世界一无所知。我十分疑惑。中青社的编辑骆军听了,笑得嘿嘿的,道:刘老师平易近人呗。我怎么觉着,互相称这个老师、那个老师,这种不良风气,就是刘震云刘老师先带起来的!他管传达室大爷也叫老师。
刘老师身上确实有一种对普通人的不见外,不显得特有文化,不拿劲。《农民日报》那条街上,修皮鞋的、卖杂碎汤的、修理自行车的……勾栏瓦肆,贩夫走卒,好些人跟他熟,也打招呼。作家跟这些人打交道,总难免带着“深入生活”的姿态——即使不居高临下,也显得造作;即使不造作,也显得生分。但刘老师一点不隔。
刘老师平常说话,总带着一种曲艺说唱的劲儿,也夸张也有趣,也真真假假,也半疯半痴。我在副刊部时约名家写稿,约到刘老师。他笑道,嗨!就是把一堆孩子拢在一块,都别跑丢喽。他评价一个人好,就说“这人靠谱”;评价一个人不靠谱,就说“这人挺矫情的”。有一次谈起一些作品热衷于带方框文字,刘老师的说法是:“感觉特下作”。还有一次,我找他做一个专访,有人要同时登一篇骂他的文章,这文章难免偏激轻浅。刘老师笑道,就是小刘这孩子淘气,该打!小刘没别的,就是一随和——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一情况。好多文化人特别爱惜羽毛,但刘老师活得明白,做事不较劲。有人管这叫智慧,可是这评价放到刘老师头上,又让人觉得过于认真郑重,和他的风格不合辙。
也许在三教九流的普通人散发的世俗气中间,他可以隐约嗅到故乡的土腥气息。他生长在河南新乡。上世纪中叶,新乡被饥饿和贫穷笼罩,饿死过不少人。可以想象那些故土记忆留给一个人的切肤之痛。他仿佛带着蒙昧的表情,沿着故乡的土路,满目疮痍,一路呐喊和奔跑过来,又依依不舍地回头望去。《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温故1942》里,都可以看见遥远的故乡的底色。我曾约他写篇散文,记得其中一句:“故乡的晚风吹动了俺老娘的白发。就在暮色炊烟里,和俺老娘一起回家。”那些遥远的存在是他的来路,仿佛一棵树的根脉和供养,使他的人和文,都有了质朴和悲悯的意思。
刘老师是北大78级的。有人进了城,只提教育背景,是羞于提故乡的。而他对于故乡与北大的交接处的不平滑,却津津乐道。记得1996年作代会上,苏童、叶兆言都在。刘老师对着他们,手向左一挥道,华东师大,嗤!又向右一挥道,北师大,嗤!我们北——大!他的河南口音把“北”字的拼音放慢了几拍,说得特别厚实有力。说得旁边那两位也不好说什么,只笑得哧哧的,肩膀一耸一耸。然后他当众讲了两个关于北大的笑话:“刚进校门,我看见好多同学嘴里总嚼着东西。我就纳闷他们嚼什么呢。后来忍不住一问才知道是口香糖。”还有一次,刘老师洗发水瓶子漏了,他就把洗发水倒入“金鱼”洗涤灵的黄瓶子里,然后去了浴室。周围同学又惊又笑:小刘你一直用“金鱼”洗头啊!
他当然也是厚道的。有一次开一个会,我跟一个不靠谱的人认真谈事。刘老师后来说,我觉着咱妹妹不能把谁都当亲人儿。又有一次,他教育我说,七八十度的水沏茶最舒服,徐老师做事不能太要好儿。刘老师看人透彻,关键是对人也善意。
最近一次见到刘老师是2005年。我出了一本书,请刘老师帮忙吹捧。他在电话里夸张地说,我觉着这事靠谱,这是徐老师看得起咱小刘啊。刘老师做事向来如此。他让你觉着,你求他帮忙不那么难受。能够“大隐于市”,挺不容易,一般是干大活儿的人。
刘震云,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代表作有短篇小说《塔铺》、中篇小说《一地鸡毛》、长篇小说《故乡面和花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