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雨的云七十年感怀短文三百篇》
二 童蒙天趣;卿卿我我篇
第44篇 树树梅花树树雪
——《桃花仙子的八朵花》第5朵续篇
这是雪梅的忌日十周年。他躺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纷纷雪飘,浮想联翩。十年前,他嫂嫂的表妹雪梅……
十年了,日子真快。那天他突然得到噩耗,雪梅落水遇难。她是60年代末“停课闹革命”中来省城的,寄住在表姐家。
学校有《云水怒》兵团和《风雷激》司令部两杆旗,寓意于“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借诗句的战斗风格和革命气派。
她属《风雷激兵团》,因为一次没有跟上“线”被《云水怒司令部》冲垮,连地盘也被他们抢占去了。于是剩下的一伙人撑着《风雷激革命造反司令部》的大旗,浩浩荡荡投奔省城的《红色造反总司令部》而来。她寄住在二表姐的家里。
她们在省城干得很欢,红旗招展的来,口号声声的去。可是一次在渡船上发生争执,好几人落水。她是山里来的“旱鸭子”,因为不识水性,于是遇难。啊!已经十年过去。她怎么来了?
他不知不觉地跟着,似乎两脚离开了地面滑行,连手也没有摆动。他看着前面不远处的雪梅,想叫却叫不出声音来。到了江边便从江面缓缓滑过,脚底冷嗖嗖的。他有些怕,可是人不由己,像是有人推着搡着他往前滑行。
岸上是白皑皑一片的梅树林。他喜欢梅花傲霜斗雪的品格,喜欢雪花纷飞中花和雪混成一片,俊极靓极、寥廓无垠。尤其自从雪梅和他好了以后,他就更喜欢梅树喜欢梅树林了,喜欢梅花在纷繁的雪中绽放,喜欢雪花在梅树中飞舞。一天,诗句像涌泉一样从他的心里喷涌:
茫茫一片中,梅舞漫天雪。树树梅花树树雪,是梅也是雪。念念不忘梅,也难忘却雪。漫漫无涯梅雪中,何处是雪梅?
今天,白茫茫中,他看不见他的雪梅。来到一棵梅树前,他用手轻轻的抚摸着,鼻子凑上前去闻闻,有一股清香,但却是冰冷冰冷。
他再往前去,再来到一棵梅树前,再用手轻轻的抚摸着,再鼻子凑上前去闻闻,一股清香。还是冰冷冰冷。他再再往前来到一棵梅树前,再再用手轻轻的抚摸着,再再鼻子凑上前去闻闻,还是一股清香,又还是冰冷冰冷的。
他茫茫然,想叫却叫不出声音来:
“脉脉此情谁诉?”他默默地望着四周,望着远处的一棵一棵梅树,这边的,这这边的,那边的,那那边的,无边无际一片:“呀,老天呵,你何必把我们阻,便叫人霎时相见何妨?”
他望着那茫茫不尽处,往没有尽头处走,走,再走:“啊!望穿秋水不见梅,真个是,潸潸如雨泪!”
他在一棵梅树下停下来,他摸摸,闻闻。这棵树例外,是温温的,而且格外清香,他抱住她以后有一股暖流渗来自己胸怀。他把脸贴在花枝和花朵上,一股扑鼻的清香,不再冰冷,还湿润润的。他想起了“相濡以沫”的日子。唉!他一声叹气,忽然听见雪梅那甜甜的声音正在低吟:
“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地有耳兮,何不听我呵呵无限愁?神有灵兮,何不见我天南地北头?”是的,确实是他的雪梅的朗朗吟诵声。他想叫,想回应她的吟诵,但还是叫不出声音来。他在心底里发出声音:“相见渺茫中,脉脉不能语,可怜你我天南地北头!”
他又听见梅的朗朗声:“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地有耳兮,何不听我呵呵无限愁?神有灵兮,何不见我天南地北头?”他目不转睛的看着、看着,蒙蒙泪眼,把梅抱得紧紧的。他呜咽着:“她醉了?她睡了?她不理我了?一股湿润润的,是梅流泪了吗?‘细看来不是梅,点点都是离人泪’”。
他想起了宋代那个终身不仕,一世不娶的文人林逋隐居在西湖孤山以梅为伴侣。他两膝渐渐的弯下去,跪下了,更紧紧的抱住了他的梅。
本来他们会是终身伴侣的,他们还商量好,孩子就叫“鹤”,应了“梅妻鹤子”的典故,还象征着他们的孩子能高高的腾飞。
没有缘份还是谁把他们拆散了呢?当时她才二十一岁,念大二。婚姻被毁了,雪梅连生命也被夺走了。是谁把她的生命夺走的呢?或者是不是月下老人作祟呢?“啊!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他心痛的扑伏在梅树下。
雪梅曾叫牛妹,那是她爸给她起的名字。她妈生她的前一天,她家的母牛生了一只小牛犊。才读两年书的爸爸便给她取名叫做“牛妹”。
从前,农村人取名,常常是见见狗取狗,见花取花。上学时老师给她改了名字叫雪梅。停课闹革命年代天天看见的是毛泽东和林彪一起立在天安门的画像,处处听见各种革命的激荡词句,有同学建议她改成了卫东。
他喜欢叫她雪梅,她也很乐意他叫自己雪梅。她是他嫂嫂的表妹,嫂嫂和哥哥都喜欢她。嫂嫂知道他和隔壁邻居“白玫瑰”崩了以后便鼓励他们相好。
雪梅是第一次让他吻过的女孩。他胆小,是雪梅迷惘的眼睛望着他,鼓励他,才敢大胆的抱住她吻了。他心怦怦的跳,也感觉到了她的心也在怦怦跳。他偷偷地瞅着她,她眼睛微闭,不把眼睛张开……
不料“月初圆忽被阴云,花正发频遭暴雨”,他的梅去了,她永远的去了。又隐约地听到雪梅凄惋的吟诵声:
“雪花茫茫里,冰凌苦寒中。年年月月寂寞香,山坳独自俏。俏却难争春,何日春来到。树树梅花树树雪,怎知伊来了。”啊!雪梅应和了自己的心声。
他跪在雪地上抱着梅,怀里暖暖的,泪水盈眶。
……儿子的尖叫声音把他惊醒过来。大概是妻子给他盖的上衣,怀里暖暖的,脚却冰凉冰凉。哦,难怪梦中不停的在雪地上走。他坐起身,茫然的望着窗外。门窗紧闭,雪花还在纷纷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