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雨的云七十年感怀短文400篇》
第363篇 除却巫山不是云
一友人,已年过半百,家庭生活挺满意的,夫妻和谐、孩子可爱。他不是一个见异思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人,仅仅是常常想起年轻时,忘却不了初恋。
那是个特殊历史时期,爱的花苞正将绽放之时忽然一阵阵风吹雨打,于是,美丽的花苞凋谢了!为什么吗,因为他们的家庭不“门当户对”。
说门当户对,会以为是古时候的穷人与富人、小姐与仆人、官家与平民的爱情故事,比如千金小姐王宝钏与薛仁贵的凄美故事。不是那么回事。
他们都是平常家庭。不门当户对是指政治背景不一样,一个是店员家庭,叫做工人阶级后代,一个是地主的儿子,那年代被叫做“地主崽子”或者叫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俩的家庭成份之间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俩自小邻居,她父母并不反对他们你往我来,不反对他们一同玩耍或者一同做功课。风华正茂时节,忽然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来了,眼睁睁地看着家庭成份对于未来前途有多么的重要,而且马上面临留城还是去乡下当农民的问题。
她父母为了女儿的前途考虑,开始反对他们在一起,尤其反对他们谈对象。他这才不得不“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开始时她也舍不得分手,可是父母和和社会的压力太大了呵,连邻居都闲言碎语,劝她慎重考虑自己的前途。
她没有勇气一刀两断,没有勇气抵制父母的决定,无奈中打算听天由命,让有毛主席像的纸币飞起,帮她裁决:“毛主席呀毛主席,你帮我作主吧!”她闭上眼睛,拿起一张有领袖像的人民币,心里默念,如果钞票上是毛主席像的一面,就表示支持他俩好下去,如果是图案的一面,就表示不赞成他俩好下去。
她闭上眼睛默念一阵之后把胳膊肘一挥,一张纸币从她手里飞起,在空中飘荡。
刹那之间,他的心犹如悬在了半空中。他眼睛紧紧的盯住那纸币,如果现出那倒霉的图案,便赶紧趁她睁开眼睛前把它翻转过来。
可是等不得她睁开眼睛,更等不得他把它翻转过来,她爸爸突然推门而入,一张变得完全不是平日的面孔大声喝道:“你们就死心了吧!”
作主竟由那纸钞,多情竟被无情恼;
老人忽然变了脸,一声大喝决断了。
没等钞票飘呀飘,是像是图不知道;
老天怎么不开眼,青梅竹马刹时消。
他们没有泪眼汪汪,没有化爱为恨,是理智的分手,冷冰冰的分手,变成两个陌生人而已。然而分手归分手,感情却不那么容易割断的呵,他变得常常低头不语、闷闷不乐。在那个造反声震天响的日子里,他有时候竟然一声不吭,有时候又和大家一起,歇斯底里的挥起拳头吼叫,以泄胸中之愤懑。
她的影子白日在他的脑际萦绕,夜里来他的梦里缠绵。他常常心不在焉,甚至连写大字报、抄语录、写标语也时常弄错,一次居然把一条标语写漏一个关键词,吓得他出了一声冷汗,幸好及时发现,还没贴到外面去。他常常精神恍惚,甚至是夜不能寐:
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
唉声叹气心绪乱,脸上不露心里留。
欲上高楼去避忧,忧还随着上高楼;
声嘶力竭喊口号,拼命干活解烦忧。
文革末期,一场轰轰烈烈的五七道路和下放农村运动,才帮他解除了心中烦恼。
去农村广阔天地,一走了之。他当然顾虑重重,就这样一辈子当个农民吗,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城。也好,赶快离开,用不着常常在那犄角旮旯拐弯的狭路处相逢,省了那尴尬。
真正体会到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滋味呵。他什么事、什么人都没了兴趣,其他女孩和他一起玩,脑子里却还是她的倩影,她的声音,她的动作,她的背影,她的笑容,甚至是她的愁容满目,怎么也排除不了呵。
他并没有要想,可是那些事总如同不速之客,他没有想她,她的影子却总是不邀自来。尤其一个人的时候,那影子常常悄悄而来他眼前。
他会突然惊问:“谁?”被他一声惊问,那影子便立即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于是他又后悔怎么没有把那影子留住。他想把她追回来,可是不翼而飞,再也追不回来了,再也追不回来了。
他非常奇怪,为什么总有那影子缠绕呢?他妈妈给他介绍一个亲戚的漂亮女孩,他爸爸要他去和一位同事的女儿见面,说那女孩气质很好,他全拒绝。舅舅说他该去医院检查,他不同意,心里明白自己没有病,不就那么回事嘛。真该感谢这场轰轰烈烈的《五七》光辉道路啊。
半年后,他爸爸去信告诉那女孩已经出嫁。他把信撕得粉碎,抛进了正在烤火的火塘里,化成一道火光、青烟。后来他和一下放女知青好了,她是真正的工人阶级家庭,火车司机的女儿。
虽然有了自己的家,可是梦呓似乎有意的和他做对,不肯放过:“你想跑,你想溜?溜得了和尚溜不了庙,跑得了尼姑跑不了庵!”
有时候则似梦非梦,似清醒非清醒。他好不矛盾,喜欢这样的梦,非梦何能相见?可是又害怕这样的梦,梦能若何?一次他正发呆时,妻子的眼睛望着他,他很尴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好,妻子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女人。
三年后他回了那个院子。本来不想回去,打算换一个单位。一个“从哪里倒下去就从哪里爬起来”的声音袭来,于是他决心回原来的地方。
他并没有真正的爬起来,还是怕在那个拐角旮旯处与她相逢,遇见时眼帘低垂、不忍相望。然而他多么想看她一两眼呵,最好是说几句话,问问“你好吗?”或者问问:“孩子好吧!”或者说说:“吃饭了哪”,或者说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哟!”……可是他没有问,没有说。她也没有,一定是和他一样的张不了口。
因为不忍心彼此相看,他们没有彼此问好,遇见后赶紧擦肩而过。一次两人同时回头一瞥,竟如同跳探戈舞一般同时把脑袋扭回,从此再也不敢回头一瞥。
这初恋简直如同魔,他没法不想她。现在的妻子比她漂亮比她年轻,还不是小店员家庭而是真正的产业工人家庭。本以为能够“爬起来”,看见她的父母时还要对着笑笑,告诉“伯父”现在的丈人是火车司机。
他就是爬不起来,就是常常想到她。这可恶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呵!看到她时心里总觉着异样,还会噗噗的跳。
他 常望着她的女儿,却不知道为了什么,难道想从孩子那里看看她的影子?那孩子不解,告诉了妈妈。“神经病!”她妈妈只蹦出来三个字。
他不是神经病,只能用那是初恋做解释,虽然苦涩,回忆起来甜甜的,看着那孩子的脸庞、眼睛、眉毛,能从中看出她妈妈的过去。
他在乡下的时候还偷偷的看她的照片,现在没有她的照片了。那是他们一起在公园里偷着照的,在“广阔天地”的日子里常常悄悄取出来看看:啊!叹山水迢迢云雾远,念空怀一片相思情。
本来打算把照片给她寄回去,到了邮电所,信封上贴好了邮票,却没有投进邮箱去,舍不得。
一天,挑土建水库时悄悄的拿出来看,被一下放干部发现,他把那照片抢回来撕得粉碎,随着土箕里的泥土一同倒进了水库的堤坝里,让它永远“铸”在那高高的堤坝底下。
妻子说他常常在梦里念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有一个夜晚,他又恍恍惚惚的梦见她对自己说,她很孤独,感谢他还记得自己,他激动得忽然兴奋的抱了过去,她妻子“啊”了一声:“神经病,深更半夜的,不要名名堂堂,明天还要早起去水库挑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