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时候,家境好点儿的人家也不过一天一顿稠,那还得遇着个忙时候,巍老大正在思谋杂面条捞饭的事,牛文英说着说着便给满仓安置了新的活儿,秋天眼看到了,她让满仓和老大一块给捣腾一下陈谷子,腾出囤子来好装盛秋季下来的新粮。
当魏老大看到那满屋子的芝麻谷子时,就后悔不该为了一顿杂面条儿捞饭应了文英的差事。他本想装上个几布袋,肩头一扔走上几步就做了个顺水人情,还能吃上顿杂面条儿捞饭,不想,其他的东西不算,光谷子就囤了六七囤,足有两万余斤。
王炳中家囤积的粮食确实沾了牛文英的光,不容易放置的豆类、玉米等等,只要留足了用的,便都卖了,谷子和芝麻只要不受潮,放多少年也不能坏,又不生虫子,所以凡能存的,牛文英都可着劲地存了下来,实在无处存放的时候才往外卖一些。每年倒腾来捣腾去,王炳中嫌烦,几次想卖,文英却死活不同意:“陈谷子烂芝麻,放起来又坏不了,家里又不缺放的地儿,哪年给个灾荒,银子不能吃,这个能让你活命。”
文英见老大似乎有些不太情愿,就扭头去屋里拿出王炳中的一双旧鞋和一件旧外衣,说:“试试,合不合适,能穿拿走。”老大试了试,那鞋略微的有点儿挤,却总比自己脚上露着指头的那双强;褂子肥大了许多,后襟苫着屁股,嘴里却说:“行,行,能穿,能穿!”
魏老大七八岁时随母亲讨饭到了大坡地村,本来想一路西上到山西去投亲,不想半路上娘却染上了瘟疫,母子俩住在村西南的土地庙中。开始的时候老大娘尚能喝些汤水,后来的几天竟汤水不进,整日蜷曲在庙内,口中吐着黄汤,磕破的肩膀上流着脓水,整日价迷迷糊糊时睡时醒。一日母亲忽然睁开了眼,虽然仍是斜靠着泥胎一幅气喘吁吁的样子,但精神似乎好了些,她给老大说饿得慌,想吃些东西。老大拿起那把讨饭的铁瓢一路小跑到了村里,当时正是锄小苗的季节,不时不晌的时候都下了地,老大来来回回地转了大半天,终于讨了半瓢剩饭后,就急急忙忙地朝回跑,等他跑回庙中一看,母亲已经瞪着眼睛靠着泥胎断了气,用手一扶,扑通一声跌向一旁,嗡地一声,一群绿头苍蝇就四下飞了开来。看看母亲的肩膀,苍蝇生下的小蛆已经在一团团地蠕动着。魏老大向后一仰,大叫一声便不省人事。醒来后已到了后半夜,尿了湿漉漉的一裤裆,地下还有吐出的一滩子白沫。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睡地捱到了天明。大坡地烧香的乡亲发现后,就近找了块闲地,埋葬了已快腐烂的尸体。
自此以后,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魏老大就在大坡地村一直没走,当时村东的赵家正是如日中天一般的光景,看魏老大为人实诚又勤谨,给一些吃剩的饭菜就能做不少的活,晚上在柴草房里一躺就过了一天。慢慢地,讨要为生的魏老大便在赵家的客店里当起了店小二的角色。
老大人虽不大,却异常的勤快,重活虽携不动,烧水送菜劈柴喂猪,跑跑颠颠的零碎活着实做得不少,虽然尽是些轻拿轻放的营生,但轻活也禁不住量大,平时往往需要一个硬邦邦的劳力,——算来也养得了自己。赵家也确实需要老大这样一个闲不住的人,嘴对嘴一说便留了下来,——只管吃住而不计工钱。赵家的铺子转手之后,老大便在赵家专做农活,日子一久,也就如赵家的长工一般。好在老大一人吃饭全家不饿,老大得了个温饱,赵家白拾了一个劳动力。
老大一天天地长大,家里家外的杂务活便也一天天地扛了起来,他在赵家一直吃了做、做了吃地日日循环往复,年复一年长成了一个粗壮的小伙子,只是有个人人皆知的特点:手大、脚大、屁大、饭量大。在大坡地村,没有人知道他原本的姓名,而是随着赵家老小的呼唤,称呼为魏老大,——但不一定是魏家的老大。
魏老大在王炳中家做完活,吃完饭回到赵家的时候已是黑黢黢一片。
赵家的住宅或许是因为祖上出过政府官员的缘故,外观看起来气势较为宏大,朝南的门楼雄伟而宽阔,门口两边各有一个石狮子,九层的青石台阶,进门后是东西五间的厢房,是居住下人的地方,再往里上三层的石阶,便进入一个阔大的中厅,起名叫安居堂,是来访的客人临时歇脚的场所。前些年赵家在临近过道的东西两面各修了一堵墙,变为赵家的仓库。再向里,绕过一个木制的屏风便到了赵家的主人赵世喜居住的院落。
进大门的西厢房魏老大住过一段时间,因赵家的太太嫌老大不干净,就叫老大搬了出去。西厢房的后边是赵家的牲口棚,巍老大就住在牲口棚草屋子旁的小屋内。赵世喜居住的中院和东西院各有内门相通,只是东院和中院仅一墙之隔,东西两院各开了东南门和西南门以方便出入。自从日子不太平以来,赵世喜便锁了朝南的大门,东西院的门照走,东院暂无人住,西院住着大儿子赵进财、李小桃两口子。
魏老大蹑手蹑脚地进了赵家的西南大门后,反身轻轻地关上,径直走进牲口棚旁的小屋内。不想赵家的女主人杨旗旗一直操着老大的心。老大刚放下锄头,她便一路咳着走了过来,一边走还一边嘟囔:“这群鸡也真是,该泛个蛋儿的时候儿泛不了蛋儿,能泛蛋儿的时候儿跑到别处儿野蛋儿(野蛋儿:把蛋下到别人家),许是不想活了。”老大从窗户向外看去,一个灰黄的灯笼照了一个惨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