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坡地今年遇到了一个绝好的年头,雨水几乎比去年多了一半。月余的时间里,几乎是夜半时分就开始落雨,黎明便是一片展晴了的天,况且伏天的地如筛子一般,差不多的降水全漏了下去,前半晌太阳略微一晃,地里的土便不沾脚,该锄该耙都不耽误。山野间所有绿色的生命都赶上了好时光,淅淅沥沥的雨夜晚给足了水份,毒辣的日头白天又给足了阳光,喝足了水的庄稼在热气腾腾的天气中攒足了劲疯长,不论坡边还是堰边,只要撒上了种子,都是绿油油的一片。
当秋风涌起,种在地根、堰下的北瓜,撩开忽涌忽涌的瓜蔓,头天才开花坐上一拃长的小瓜,隔几天去看却长得有尺把长了。
再过两天就要立秋了,“立了秋,挂锄钩”,立秋后的土地,地皮便逐渐封紧,渗不了太多的雨水,土也开始发粘,庄稼也基本长成。只要说得过去的地,一般便不再去锄。谷苗一般锄四到五遍,勤快些的人就是多锄上几遍,多数也都赶在了立秋前。到了这个时候,大凡认真作活的人,到地里向下一看,除了绿油油的庄稼杆便是黑乎乎的黄土地,见不了几根杂草。
前天,王炳中家的地已锄完了第五遍,也到了庄稼主儿较为清闲的时段。因到处一片绿茵茵的庄稼,家里的牲口也不便再赶出去放养,以免遭贱了谁家的地。昨天满仓闲着无事,一天割了满满的两车青草,吃过中饭以后,便开始铡起来。林先生的学堂搬到了东屋后,东院就骤然地热闹起来。
原先的东院,虽然后院的北房里住着廷妮儿,夜黑早晚便早早地关了月亮门上的两块门板,前院里除了满仓之外,便只有牲口棚里的那点动静了。现如今的王家三全大院,所有的人气都聚集到了东院的前半边。王家的人维贵过来的时候最少,就是有事过来,许多时候也是有啥干啥,干完了便走。其他有事没事的人都由不由地愿意过来坐上半天,或看一会儿欢蹦乱跳的孩子或叨叨些闲事,借机打发那些寂寞的时光。王炳中一家老少连吃饭也挪了过来。
林先生安置好学生要做的功课,靠在院子东边的枣树上,看着满仓将一捆捆的青草铡碎。头顶上的枣已开始泛红,俗语说水杮旱枣,今年的雨水多,不象去年蒜辫子一样地缀满枝头,还不时地落下一些。满仓将铡完的草一杈一杈地扔向身后的草棚,有粮斜挎着一个荆条编的篓子蹦蹦跳跳地从大门进来了。
有粮和他爹一样,是个勤谨待动闲不住的人,和他爹一起弄完了青草,放好了铡刀,便去枣树下捡枣子吃,一边捡一边不住地向学堂内张望。林先生好象也很喜欢有粮,他摸着有粮圆乎乎的头问:“才刚刚儿干啥了?”有粮说:“卖漤杮去子。”“卖了啦?”“卖了啦。”“好卖?”有粮吐出嘴里的枣核,看着林先生:“俺爹漤的杮子好吃,脆生生甜滋滋,赶明儿那一缸也就漤好了。俺给你个尝尝。”
漤杮子是将已长大还未长熟的青杮子泡在水缸里,周围熏上不太大的火 ,只要保持不太高且较为恒定的温度,三四天过后便去了涩,吃起来脆生生的甜,水温过高便会将杮子烫软,过低则杮子发涩,时间太久了还容易腐烂。满仓人虽木讷,那心却透亮,是个漤杮子的好手。
林先生看着老是向学堂里张望的有粮,便对满仓说:“俺说——满仓哥——”
满仓其实和林先生同岁,但一般人看来却要大林先生许多,才三十余岁的年纪,一脸横七竖八的皱纹便慢慢地滋生起来,微微发驼的背,永远也抬不起来的头,或许总是过度劳累的缘故,一双拖不动的腿比常人更增加了几分岁月的沧桑。
满仓放好杈,正要拿扫帚打扫余下的细草,听到林先生叫他,便扭过身来听。“这有粮是哪个粮?”满仓说:“粮食的粮。”林先生接着说:“知道了,——你这仨孩子,有田、有粮、有山,有了这三样儿可真啥也就有了,真有了那可真的好,——不过,有粮的粮俺给换个字儿应该更好。”
满仓听说林先生要给换个名字,笑眯眯地说行吔,行吔!
“这粮字儿去掉米,以后就不光有粮吃,还寓意孩子前程好!”满仓听了,便不住地说:“行,你有文化,就去掉米字儿,这讲究儿好,这讲究儿好,行!行!”一会儿林先生到学堂去,便写了“林有良”三个字交与满仓,满仓看着那齐整整的三个字,左歪歪右瞧瞧,似乎很神奇那“点石成金、没翅能飞”的有良写在纸上便成了这般模样,虽然不识字,却拿着那块纸抖抖的如攥着有良的性命一般,笑嘻嘻地看了半天后,便小心翼翼地折好,交于有良:“拿好,这就是你咧。”
林先生看到满仓一副开怀的样子,又接着说:“认字儿那么好,俺看不如让有良念书吧?”一听到念书的事,满仓便不再言语,他将那些扫起的碎草除到挎篓中,向门外背去。回来之后,在墙上边磕挎篓边说:“穷家的孩子,能长大就不错咧,念书,唉!——知道蛋在哪块儿长着就行了,也耽误不了啥,由命吧!”
正说着,魏老大扛着锄头进来了,一边走还一边说:“俺满仓叔啥时候儿也脾气见长咧,敢是发了横财啦?大老远的就喊,屁也不给放一个。”说着便将扛着的锄头放下,用脚蹬着锄板上的泥土,或许是听了满仓刚才说的话,又接着说:“俺叔叔不光知道蛋在哪儿长着,还全凭那俩蛋给坠着,要不,这会儿恐怕要上天了,不是?——说话儿也够不着了。”
满仓从后院的水缸里端来两大碗凉水,笑嘻嘻地说:“你狗日的嘴里啥时候能给屙出个驴粪蛋儿来?净放些驴屁。”看看老大扛着锄头,又说:“啥时候儿了?还扛着锄头儿乱逛荡,糊弄东家饭吃也不找个好唆头儿(唆头儿:说话或办事的借口),你也是,墙上挂羊皮——不象话(画)。”
老大气哼哼地说:“挂啥羊皮狗皮,俺屁股一挨地儿,俺东家他就头痛。——这不,到地里一试,那谷子齐腰深,又看不见地皮,锄头儿一碰,脆生生的都折了,俺说不用锄了,还就是不听,那人,还真是,——对着屁股亲嘴,也不知道个香臭。”
两人正说话,牛文英颤悠悠地荡了来,一脸嫩油油的灿烂叫老大看都不敢看,满仓刚要坐下歇会儿,便又站了起来,文英看看光着黑黝黝脊背的老大,又看看满仓:“老大来了?俺说这(这:太行山一带的口语中,意义上当“这么”讲的时候,读zhei,以后涉及之处均如此
)热闹,哎呀呀,多勤谨个人,啥时候儿了还锄地,受的恁红(受的:做的,干的,多数时候指体力活),啥时侯儿叫恁东家给你找个媳妇儿。——今年多大了?”
老大瞅着文英手中晃荡着的丝手帕,说:“俺,——十七。”文英又说:“俺说该了吧,跟你一般儿大的都早当爹了!——天也不早了,在俺家吃后晌饭吧,叫廷妮儿给整杂面条儿捞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