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回到熟悉的环境里，心里踏实多了，江南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大大地吸了一口气，仔细回想起她与白指挥的谈话。

白指挥竟然想请江南出庭作证，证明她和白燕阳是恋爱关系，从而使“生猛海鲜”顺理成章地成为前任女友。这样，就可以把“生猛海鲜”与白燕阳发生性关系说成是她因为不甘心与白燕阳分手而主动引诱白燕阳就范，然后报警；这样，就可以把“生猛海鲜”由一个受害者变成一个未达目的而挟私报复的人；这样，就可以使白燕阳处于一个受害者的有利位置，成为被蒙骗被冤枉的了。

当白指挥态度恳切地请求江南在法庭上承认她才是白燕阳喜爱的女孩时，江南与其说是满心欢喜不如说是极不舒服。一瞬间，她想起还在市经济信息中心机房实习的时候，白燕阳拿着一份彩印的都市生活小报，指着印在副刊封面上的“生猛海鲜”说“你觉得不好吗？这可是我女朋友啊！”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像是一剂老辣的化骨绵掌，让江南几乎要招架不住。他的眼睛是两个阴森森的山洞，有魔鬼躲在里面一边窥视着江南的灵魂，一边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他那副施虐者的嘴脸，大概江南这辈子都忘不掉。

如今，他的“女朋友”找他麻烦了，他大祸临头了，施虐者变成了乞讨者，他就夹着尾巴来求救了。

也许就在想到这些的时候，江南的眼睛里闪过了异样的光，恰巧被白指挥捕捉到了，他明显感觉到江小姐不会很爽快很听话地答应他的请求的。所幸他天生就是个很会揣摩女性心思的家伙，便满脸苦涩地继续念道：“燕阳现在被关在看守所里，那个罪呀，就受大了。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才关进去几天呀，就没人样了。”

他难过地摇摇头，继续说道：“我去看过他两次，每次见面都变了一副模样，一次不如一次。他遇见高家那孩子是他倒霉，可遇见你是他的福气。就算你以后不理他，臊着他，都可以，让他好好反省去，但现在只有你能救他，可不能看着他就这么让一个疯丫头给毁了呀！”

说着说着，白指挥似乎真的入戏了，完全是一副忍辱负重的老父亲形象，就算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见到他那副样子也要动容了。江南的心，也被白指挥指挥着从彼岸飞向此岸。

先是听到白燕阳所受的“磨难”，江南的心渐渐软了下来。白燕阳过去的言行固然有气人之处，但江南对他终究还是情意多于敌意。听白指挥把白燕阳的近况说得那么惨，江南觉得上帝已经为她鸣不平了，她心中的怨恨似乎已经被抵消掉了。再往下听，白指挥说到白燕阳倒了霉才会遇到“生猛海鲜”，“生猛海鲜”是个疯丫头，这些话简直就是替江南说的。以前，不知有多少次，江南试图向白燕阳表达同样的意思，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直没办法说出口；如今，这些话倒是从白燕阳的亲生父亲口里说出来了。或许，白指挥也向白燕阳表达过同样的意思；或许，这些话是白燕阳自己的忏悔呢。江南发现白指挥对她的情敌作出了和她自己如出一辙的评价，比听到白燕阳在看守所里受罪还要舒服一些。

白指挥接下来的话一方面建立了江南与他儿子的统一战线，让她觉得她应该与白燕阳站在同一个战壕里，共同对付高婷婷；一方面又打消了江南对于出庭作证所担负法律责任的顾虑。江南终于点头表示愿意出马了。

两个人讲完话起身向外走，一出门，碰见“晚娘”。她大概已经吃过了饭，正站在楼道里的公告栏前看告示。

白指挥邀请江南吃饭，江南这时想起毕业聚餐的事，连忙婉言谢绝了。

“在哪个饭馆，我送你去！”白指挥边说边潇洒地掏出汽车钥匙，在手中玩着。他已经恢复了神采飞扬的神态，还是一个英俊潇洒的中年男人。

“不，不麻烦了，就在学校南门旁边。从校园里穿过去很快的。”江南小声说。

也许是出于女性的直觉，白指挥说送她时不经意间流露出带有侵犯性的诡异眼神使江南很不舒服。

告别了白指挥，江南匆匆地往聚餐的饭馆走，心思却还停留在与白指挥交谈的系办公室里。回味起刚才的谈话，江南隐隐地有些不快，像是被戏弄了一样。她想起自己竟那么轻易地答应帮一个男孩去对付另一个女孩；前者是她假想里的男朋友，后者是这个男孩现实中的女朋友。

这件事，真有些离奇的意味。可是一向小心谨慎，心思缜密的江南只听了男孩父亲的一面之辞就答应去做这件事了。这样做也太草率了，太鲁莽，太幼稚了吧？

但江南为什么就答应下来了呢？是因为对白燕阳的爱，还是因为对“生猛海鲜”的恨，或是其他原因。江南想不通，只是越想越有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一直到走进吃“散伙饭”的热闹场所，江南心里还是不舒服，觉得恶心。

这会儿，在自己安静的房间里，江南可以好好地回想一下自己怎么就这么快地答应下白指挥的请求了。

“也许，他也曾找过白燕阳的其他‘准女朋友’呢。”想到这里，江南仿佛看到看守所的铁笼子里，被“折磨”得骨瘦如柴的白燕阳精神抖擞地写下长长的一串女孩名字和联系方式，递给牢笼外的白指挥，让他去向名单上的人游说，乞求她们帮忙，“江南”两个字赫然写在名单的最底部。

“这也太荒唐了！”江南及时打住了这种近乎自虐的想法。

“也许，他去求过‘生猛海鲜’，向她求饶，但没有成功。”在江南新的想象里，“生猛海鲜”还是和小报封面上一个样子，有大胆暴露的低胸裙子和庸俗浓艳的脸部化妆。白指挥几乎是跪在地上向她求饶：“姑奶奶，只要您不告我儿子了，要钱要人或是两样全拿下，随便您！”“生猛海鲜”摆着她的封面POSE，一只手插在头发里，一只手插着腰，端着光溜溜的肩膀，一脸挑逗的表情，两片像吃了死耗子一样红，抹了猪脂肪一样油的嘴唇轻轻一碰，说道：“WHAT’S OUT！”

江南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用力晃晃自己的脑袋，仿佛这样一来，大脑中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就能掉出来，不再折腾她了。

江南下了床，推开房门旁的一个小门，里面是她的专用卫生间。墙上全部是粉红色的瓷砖，在大片大片的粉中又有几抹若隐若现的青绿色，像是在团团晚霞中升起了缕缕青烟，营造出一个幻化的世界。

江南只按亮了梳妆镜上方的灯饰，一根细长的灯管发出惨白的光，从隐在镜框上端的灯槽里泻下来。江南看着镜子里的脸。只有前额和鼻尖被灯光照得煞白，其余部分都浸没在黑暗里，两只眼睛从黑暗里散发出冷冷的光。这多少有些恐怖的意味。

“我是多么憔悴啊。”江南自言自语着向镜子凑了凑，两个颧骨从黑暗里露出来了，脸颊从黑暗里露出来了，她发现自己有些缩腮。尖尖的下巴，清瘦的脸庞，像是用刀削过一样。

江南确定自己瘦了，是近几个月才瘦下来的，因为心事太重的原因。为伊销得人憔悴，竟是真的。可这个“伊”又是谁呢？是白燕阳吗？是“生猛海鲜”吗？

江南在梳妆镜前陷入沉思的时候，下雨了。当江南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窗外已是红霞满天，玻璃窗上挂满了晶莹的水滴。雷阵雨已经下过了。

“妹妹，我受够了！” 

江南打开日记本，发自内心地写道。

“我不想再搭理白燕阳那种人了。” 

江南以前在写给妹妹的日记里一直用“YY”代表燕阳，这个符号暗示着一种羞涩的喜悦，但现在她开始直呼其名了，因为这个名字已经对她不重要了。

“他是个极度自私的人，他只爱他自己，根本就不会顾及一点点别人的感受，这种人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爱情。”

 江南越写越气愤。

“傻瓜瞎了眼才会被他的虚情假意欺骗，‘生猛海鲜’就是一个教训。一个男人如果对一个女人非常坏，百分之九十九也不可能对另一个女人好，我不要做第二个‘生猛海鲜’！”

 江南写着写着，真是意难平。

“白燕阳那个混蛋伤害别人的感情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这种人就该天打五雷轰，五马分尸不得好死。可是‘生猛海鲜’那个蠢货还跟他搞什么‘真心相爱’，简直是对牛弹琴，被他甩也是活该！” 

江南并没有亲眼见过高婷婷，但凭借女性特有的直觉，她猜到高婷婷去拍小报副刊封面是为了讨好白燕阳。

 “现在可好，‘生猛海鲜’告白燕阳强奸，白燕阳他爸来求我帮忙。我可不要做臭狗屎的女朋友，可我倒要看看，昔日的小情人怎么反目成仇了，对簿公堂了。我要看看，如果我承认我是白燕阳的女朋友，白燕阳会是什么表情？‘生猛海鲜’又会是什么表情呢？她会暴跳如雷吗？她会嚎啕大哭吗？这件事真他妈的讽刺！”

江南听着钢笔在纸上划动时发出的沙沙声，竟然有种复仇的快感。

“白燕阳遇到了一个蠢女人，他就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和‘生猛海鲜’一样，一样傻，一样笨，一样好骗。想想这个‘生猛海鲜’也真是女人里的败类，没血性的东西。”

江南觉得高婷婷痴痴地喜欢白燕阳一味地忍让他纵容他就是为虎作伥，却未曾想过自己答应白燕阳出庭作证算不算是助纣为虐呢。

“妹妹，你在哪里呢？我想我可能是疯了，但我的主意已经拿定了。你会支持我这样做吗？如果说这是冒险，我愿意冒这个险；如果说这是做梦，我愿意做这个梦。如果一个女人遇见一个男人，之后说‘我后悔遇见他’，那么这个女人是不幸的，这个男人是失败的。妹妹，你可千万不要遇见令你后悔的男人呀！ ”

想到妹妹，挚爱的妹妹，江南希望妹妹是娇美的玫瑰花蕾，她自己甘愿做花枝上的青刺。

说来奇怪，连着两个晚上，江南都梦见妹妹了。可惜在梦里，妹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江南梦醒之后都记不清楚了。更遗憾的是，在梦里，江南一直没能看清楚妹妹的脸。妹妹就像悬疑影片里贯穿始终的神秘人物，不到大结局总不会露出庐山真面目。

妹妹到底长成什么样子了，江南真的很想知道。其实，妹妹的相貌完全是可以推测出来的。孪生姐妹吗，当然应该和江南很相似了。但江南却又很不确信。世界上长得虽像但没有血缘关系，行为举止大相径庭的人也不在少数，江南和被她蔑称为“生猛海鲜”的高婷婷外貌上还有几分相似呢。

江南在等待，等待着“复仇”那一天；高婷婷在等待，等待着“雪耻”那一天；白燕阳也在等待，等待着恢复自由或失去自由的那一天。

白燕阳作为强奸罪的犯罪嫌疑人先是被派出所拘留，进入诉讼程序后又被转移到郊区的看守所。他的境况自然没有白指挥在江南面前描述得那么惨淡，但毕竟身陷囹圄，无法和昔日那个意气风发、所向披靡的小帅哥相提并论了。

野外的蚊子又多又毒，监号里空气又闷又热，白燕阳吃到了平生最大的苦头。

他觉得自己很倒霉，遇到了高婷婷这个又倔又直又傻的漂亮女孩。曾经试图接近白燕阳的女孩固然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但绝大部分都奔流到海不复还了。白燕阳甚至愿意承认自己又奸又滑又抠又色，且自以为是，兼有大男子主义倾向，明眼的女孩很快就能看清楚他的劣迹。可为什么高婷婷看不出来呢，从高中时代就梦想着和他白头偕老。他清楚高婷婷确实有一点天真，有一点愚蠢，有一点执着，因此比较好哄好骗好敷衍，却未曾预料到越傻的女孩越难缠，貌似好惹实为难搞。

所幸，祸不单行，好事成双，他又遇到了江南。第一次在校园里偶遇江南，白燕阳就觉得她的眼神有那么点儿不对劲。按他积累的经验来看，大概这个美丽的女孩是对他一见钟情了。多个女孩喜欢他，白燕阳自然沾沾自喜。但他心里清楚，这种仅凭外表产生的好恶往往最不靠谱儿，而且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就各走各的路了，就像宇宙里偶然擦身而过的流星一样。谁知，奇妙的缘分让他和江南成了三个月的同桌，所有倾心的交谈都成了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事。

白燕阳能够感觉到江南心中最纤细最柔软的部分被他占据了，被他控制了。已经有了一个高婷婷，现在又来了一个江南，白燕阳真是无比的惬意。两颗心都是他的，白燕阳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红盔金甲的罗马武士，驾驭着一辆两匹骏马拉着的战车。他挥鞭去抽这匹马，那一匹也会跑得更起劲儿；他高声呵斥那一匹，这一匹也是言听计从。战车疾速飞奔，白燕阳尽情享受着驾驭的乐趣，他希望这辆战车永远不要停下来，两匹马都服从他的驱使，还希望有更多的马被他驾御，让他的战车跑得更快。

如今，一匹马不听话了，战车翻了，白燕阳摔在地上，但他相信自己还可以爬起来，继续前进，因为另一匹马还在，还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