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在高婷婷感慨“执著不再让人流眼泪”的时候，江南第一次见到了白燕阳的父亲——青年指挥家白一彬。

这天上午，江南回母校去拍毕业照。大学四年的时光马上就要化为青春记忆了，相识了四年的同学即将各奔东西，有的人恐怕今生再也见不到了。照相机快门按下的那一刻，全班同学齐声喊“茄子”，人人一张微笑的脸，可是在一份份幸福的表情背后又有几个人在发自内心的笑呢？

无论如何，在同学们眼里，江南应该是可以开怀大笑一番的了。她已经收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了，过完暑假就可以继续深造，不用为找工作到一个个人满为患的招聘会上去挤得焦头烂额；因为没在大学里谈恋爱，也就不必经历校园情侣们毕业前夕那宿命般的劳燕分飞。可事实上，江南却笑得很勉强，心事重重的。白燕阳在毕业实习最后一周的不辞而别，至今仍像块大石头重重地压在江南心里，使她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白燕阳“失踪”的第一天，江南替她的同桌领了一份《实习报告》，等他来时交给他，一直等到下班时分也没等到。白燕阳“失踪”的第二天，江南多领的那份《实习报告》在她的手袋里躺了一宿之后，又回到机房，直到这一天的结束，那个小册子还静静地躺在老地方，又随江南回了家。白燕阳“失踪”的第三天，市经济信息中心的机房里平静如常，江南把去她家过了两夜的《实习报告》重又带到机房，心存一份侥幸，希望今天能把它交给需要它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希望再度变为失望。江南越来越不安了，终于，她拨了白燕阳的手机号码。听筒里传来一个平淡无奇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候再拨。”

直到这一周的第五天，毕业实习彻底结束的这一天，江南再也没有见到令她牵肠挂肚的白燕阳。凭直觉，江南断定白燕阳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究竟是什么事情呢？

就在前一星期，白燕阳还曾送给江南一瓶名叫“绿茶”的香水，两个人还谈起了毕业后的打算，记得当时白燕阳信心十足地说他要搞游戏研发。就在上周六，江南在QQ上碰到白燕阳，还和他谈到了大学时期的爱情，记得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good to the last drop”。

当江南最后一次走出市经济信息中心的机房时，她不由得回过头去，盯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机房看了很久。尤其是白燕阳坐过的14号位子，江南真想把它装在眼睛里带走。这个地方也许江南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来了，在这个地方遇见的人是否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了呢？

“快走吧，下班了。”背后有人在说话。

江南先是被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原来是看门的老头拎着一大串钥匙来锁门了。他大概在江南身后等了一些时候了，话语中带着几许不耐烦。

老头的催促令江南很反感，但她最终还是赶快离开了。江南很清楚，即便她站在这里再等上一整天，也是徒劳。江南也曾想过去白燕阳所在的信息系打听一下，说不定有人知道白燕阳的下落，能说出一点儿他的近况。可是，在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冲动之后，江南不禁自问，知道了他的下落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他与自己的未来还有什么交汇的可能吗？

想到这一点，江南回想起自己在白燕阳神秘消失这些天的心境，她一心只牵挂着白燕阳的安危，简直是魂不守舍，白燕阳走了，把她的魂儿也带走了。江南扪心自问，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因为她爱过他？因为他骗过她？因为她念过他的情？因为他伤过她的心？

江南说不清，只是心情总是郁郁的，闷闷的，此后的很长时间都是这个样子。

拍完毕业照，同学们三五成群动身前往预定了“散伙饭”的餐馆。班级指导员叫住江南：“江南，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她说话时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声音却比平时要亲切许多，令江南真有些适应不了。

按照“坊间”的传闻，这位指导员是江南母校一位德高望重老教授的续弦，曾经在中文系做过代课老师，因为讲得太差劲儿多次被哄下讲台，又因为她老公的关系还是在江南所在系凑合当个团总支书记兼班级指导员。此人平日惯用两副面具，见了学校里的各路领导是一幅热力四射的夏威夷风情，见了学生立刻换上南极永冻土冰川景色。因为她比配偶年轻十几岁，同学们在背后叫她“晚娘”。

“晚娘”此时叫住江南肯定是有事，从她的表情与赤道的距离推测大概又和什么领导有关。江南一直觉得，如果才如李白，自然会有“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气魄了；越是没有真才实学的人，越要好好研习溜须拍马的技术。江南没让“晚娘”为难，没有多问就随她向系办公室走去。

一进系办的门，“晚娘”便和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说起了客套话，这个院长、那个主任，搭和了半天，好不亲切。她们说话的空档，江南向四周扫了一眼，发现平时泡在系办公室的几张熟面孔都不见了，大概是因为今天有毕业生的聚餐，那几位“老师”赶去赴宴了。

“这就是江南，我们系的研究生，您和她聊聊吧。”“晚娘”把江南介绍给中年男子，便转身离开了，若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你就是江南吗？”一直坐着的中年男子站了起来，态度恳切，语气急切，仿佛见到了现世的救苦救难活菩萨。

他的举止吓住了江南。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有点儿紧张地说：“我就是，您是哪位？”

中年男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言行的不妥之处，他赶快坐下，拿出一幅绅士风度说：“别害怕，你快请坐吧。”见江南将信将疑地坐下，他赶忙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了过去。

江南出于礼貌，伸出双手去接，待拿到眼前，顿时一愣：名片上最大的三个字是白、一、彬。

“白一彬，白燕阳的爸爸？怎么会……”江南心中打鼓，预感到白燕阳父亲的出现会带来什么蹊跷的事情。她抬起头，打量起眼前这个中年男子。

白燕阳的父亲应该是个年近半百的人了，可眼前这个人看上去还不到不惑之年，是保养得好，显年轻吗？江南想起距离毕业实习结束大概还有半个月的时候，她和江凌在大剧院看芭蕾舞时见到的演出海报，她快速回忆起海报上白指挥的形象，拿来和真人进行比较。不得不承认，这应该就是白燕阳的父亲了，虽然真人比海报上的形象显得更加年轻，但和白燕阳确实有父子相。

白指挥明白江南的心理，他估计江南已经从外表上判断出他与白燕阳的关系了，才又温文尔雅地开口讲话：“江南，我听燕阳说起过你，不仅人长得漂亮，还非常有才，真是难得……”

白指挥说得有板有眼，一字一句，向江南娓娓道来。

“燕阳居然会去强暴‘生猛海鲜’！”江南听白指挥叙述这段不平静的日子里发生的是是非非，心里充满疑惑与不解。在她的记忆里，白燕阳应该就像他脖子上挂着的那只白银小海豚一样活泼可爱，生机勃勃；应该就像他把优盘的挂链套在鼻子上做鬼脸时一样童心未泯，稚气未脱；应该就像他骑单车追赶江南搭乘的巴士时一样精神抖擞，轻盈灵动；应该就像他送给江南“绿茶”香水时一样含情脉脉，深情款款。

“怎么会？怎么会？”江南一时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呀，大概心中尚存白燕阳美好形象的人，尤其是女孩子，都不会轻易相信白燕阳是强奸罪的犯罪嫌疑人。但事实胜于雄辩，无论江南是否相信自己的耳朵，白燕阳已经被关在看守所里等待开庭审理却是不争的事实。

“白燕阳那个混蛋居然和‘生猛海鲜’那种贱货上床啦！”江南狠狠地想。淑女是从不讲粗口的，但是可以在心里念叨。高婷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江南当然不了解，但仅凭报纸上的一张封面照片和她与白燕阳之间的瓜葛，江南就认定“生猛海鲜”不是好人。尤其是因为“生猛海鲜”的存在，江南的“美丽奇遇”化为泡影了，“生猛海鲜”便更不是好人。大概江南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她的价值体系中，只要是挡她路的人，就不是好人；只要是碍她事的人，就更不是好人。

江南心里有很激烈的想法，难免从脸上显露出来。白指挥见了却像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心中窃喜：“江小姐果然很在意燕阳，这个小兔崽子八成有救了。”心里虽然欢欣雀跃，毕竟是根老姜，白指挥并没有喜形于色。

“想起来可真是好人没有好报。那个丫头只不过是燕阳的一个旧同学，到了有心事的年纪竟看上我们家燕阳了。燕阳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她，只不过不好意思让她没面子，在老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想着以后她思想再成熟一些就知道给自己找出路了，谁知她还得寸进尺，把燕阳灌醉了逼着我儿子娶她。没得逞就哭哭啼啼地闹到派出所去，警察也被她骗了，把燕阳逮起来了。想想真是后悔，每次她自作多情跑到燕阳他奶奶家，老太太心肠好总给她开门，还做好菜好饭招待她。唉！这不是引狼入室吗？真是好人没好报，燕阳的奶奶现在都气病了……”白指挥说着说着，好像真的入戏了，悲悲切切地。那张比实际年龄至少年轻10岁的脸仿佛也凭添了几抹岁月的痕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就像泡在酒精瓶里的人体标本，一旦脱离了保护它的环境就会加速衰败。

江南一时不知所措。大概是爱屋及乌，和白燕阳有关系的东西，除了“生猛海鲜”，她都会带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对白指挥也不例外。白燕阳出事了，他的父亲在江南面前诉苦，她自然应当说些宽慰的话。可毕竟是初次见面，说话还是很拘谨，而且她和白燕阳之间本来形势一片大好，却因为“生猛海鲜”的出现急转直下，陷入了一片困顿的境地，江南不知道自己应以怎样的身份，怎样的口吻来劝说白燕阳的父亲。

“白老师，您别着急，我能帮您做些什么吗？”迟疑了一会儿，江南终于开口了。如何称呼白燕阳的父亲，她是仔细思考过的。叫他“白叔叔”，固然有谄媚的嫌疑，估计只有“生猛海鲜”那种人才叫得出口；叫“白指挥”，又显生硬，以职业相称，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叫“白老师”，既显出自己是个谦虚知礼的年轻人，又不卑不亢，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能做什么啦，不然我干嘛来找你。”江南能这样说，白指挥重拾希望，精神为之一振。他终于等到他最想听的一句话了，可以把他的那一步“险棋”，他的那个难以启齿的请求说出来啦。

江南赶到办毕业聚餐的饭馆时，先到的同学们已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了。几桌人正在起哄，要一男一女喝交杯酒。江南班上有四十几个人，四年大学时光风起云涌涌现出七八对神仙眷侣，到了毕业前夕仅有这一对表示要“继续深造”他们的爱情，大家怎么能放过这弥足珍贵的好人好事。这二位也真是不负众望，脖子一仰两扎啤酒就咽下去了。观众们纷纷叫好，还有人喊“换白的，换白的”，好不热闹。

江南虽然赶上了这个欢快的场面，却没有凑合进去。她靠墙边捡了个座位就坐下来。一个平时和江南要好的女生恰巧也在这桌，见江南这么晚了才来关切地问：“呀，怎么这么晚才来，我们快吃完了。”

江南的兴致却不大好，脸色灰沉沉的：“我不饿，就是来和大家坐坐，以后就见不着了。”

那个女生见江南今天爱搭不理的，也就不再和江南说话，扭头去关注正在上演的“二人转”。她哪里知道江南见了白指挥都听到些什么，更不会想到江南现在像误食了绿豆蝇一样恶心得难受，连吃“散伙饭”的心情都没有了。

毕业聚餐终于结束了，大部分同学玩得还不尽兴，嚷嚷着要去KTV唱歌。江南没有搅进这快乐的洪流，她和几个平时关系还算不错的同学说了些道别的话，就独自离开了。

《天气预报》说傍晚有雷阵雨，现在才下午两点，阳光还好得很。江南没去公共汽车站等车，一出校门就拦了一辆出租车。她似乎有种不洁之感，想离人群远一点。

阳光从车窗玻璃透进来，还是很刺眼。江南眯起眼睛，向阳光射来的方向扫了一眼。今天的太阳仿佛追着她，照着她，江南联想到一个词——光天化日，感觉自己有些心虚。车厢里不知放的是什么音乐，乱糟糟的，就像一辆早过了报废期限的破卡车，除了喇叭不响哪里都响，一开动起来就乱响一气，没个章法。

终于到家了，江南走进楼门之前又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还是那么明晃晃的。

依然是二翠来开门，豆豆也跑到门口来摇尾巴。江南没和她们打招呼，若有所思地走进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