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女郎
看了2006年《小说选刊》第一期,我被那“封面女郎”震撼了。
这是一个二十郎当岁的民工,一身灰浆,手里攥着五个馒头,坐在矮墙上,旁边放一碗熬白菜——也许是榨菜吧,嘴里含着没咽下的馒头,龇牙笑着,一脸的灿烂。
小伙子,看见你手里紧攥着的五个馒头,使我想起三十年前,我做河工的经历。
一根麻绳拴好被窝,去享受“窝头管够”的优遇。我一个人住在凤港河边半地下的工棚里,更优裕的是我不用下水挖泥,也不用推车在河岸上爬上爬下,有个美差,团指挥部广播站编播。很逍遥,可以人模狗样地到各村工地去采访,可以坐在火炉边假模假样地写稿子,可以装腔作势地念报纸。那时我和这个“封面女郎”年龄相仿,也有“迈门坎儿,加一碗儿”的饭量,到吃饭的时候就去两三里地外的一个村子里指挥部食堂可劲儿造。我每顿饭都是一根筷子插三个馒头,一根筷子插两块酱豆腐,在盛一饭盒熬白菜。在指挥部“工作”真好,可以吃馒头米饭。
晚上,在指挥部吃晚饭,还可以带顿夜宵,装盒米饭,舀上勺子白菜炒粉条,回去放在炉子上,什么时候吃都是热乎的。一个大风天的晚上,下着雪,我没有骑车去吃饭,回来比平常晚了些,到工棚的时候,门前突然站起一个人,吓我一跳,手里的饭盒差点扔出去。“交广播稿呀?”“搞什么搞,工地上我跟谁搞,不像你,天天有个小姑娘陪着你,满工地的浪转悠。”原来是我的邻居老叔。“咱队加班,我在你这偷会儿懒,你还紧着不回来。”我打开门,他随进来。“呵,你小子一个人还有炉火,那我加完班就不回去了,在你这蹲一宿也享福。”聊一会儿,饭盒热了,里面米饭的香味出来了,他像挖河时挖出了古墓,发现了金条,“你这哪是挖河,简直享福来了,我刚吃二斤窝头,没吃饱,这就算你孝敬老叔吧。”我卷一支烟的功夫,一盒子菜饭他都卷进去了,又倒了半盒子开水喝了。
第二天中午,我在各工点采访,看到窝棚里外、堤坡上,壮观的吃饭情景。每个民工都是一手插着五六个大窝头,一手捏块咸菜疙瘩,像吃糖葫芦一样狼吞虎咽。我站在凤港河的堤岸上发呆了:后人应该记住,每一条河里流淌的都是窝头咸菜呀。那以后,我每天都把夜宵留给老叔吃。
三十年后,挖河大军走进了城市,除了窝头变成了馒头,什么也没有改变。
小伙子,看见你满身灰浆的衣服,我想起了真正的封面女郎。图书大厦的书架上,大街报刊亭的玻璃窗里,一抬眼便是贵妇人,性感女郎,偶然也有装酷的猛男,电视上也有“封面人物”专栏。我蛮辛苦呀,很久没和家人团聚了,我真愿过平常人的日子;我是个购物狂,我是个美食家,我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一个装乖,一个卖嗲。离开镜头他们就会更辛苦地数钱去了,更辛苦地偷逃税款。一旦他从你身边走过……他怎么会从你身边过呢。
小伙子,你为什么笑得那么灿烂。你是笑给镜头的吗?可是,太廉价了,一笑值千金哪。你得到的准是一声“谢谢”,换了别人,就是刚从监狱里出来的娘儿们,那一笑,够你码一辈子砖头的。
小伙子,你为什么笑得那么灿烂?是笑给远方的父母吗,告诉他们你在大城市里生活得很好,不让他们惦念,你有馒头吃,比在家里吃得好。
你是笑给家乡的女友吗,告诉他在等几年就可以造房子准备结婚。你是笑给弟弟妹妹吗,告诉他们,下学期的学费有着落了。
小伙子,你笑,再吃几个馒头大厦就要封顶了吧;你笑,温总理说服了老板拖欠你几个月的工钱快拿到手了吧;你笑,能够从票贩子手里买到一张高价票挤上回家的火车了吧;你笑,能够从木樨园买身衣服可以衣锦还乡了吧。
小伙子,你发自心底的笑,你真诚的笑,你满足的笑,能撑起万间大厦。北京的高楼大厦是用多少馒头垒起来的呀,可你知道,你的老板还没把馒头钱付给你蒸馒头的老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