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味
汽车沿永定河在京西群山里钻行。
抽烟,头晕;咀嚼木醇,恶心;含只话梅,没味。倦倦地斜倚在靠背上,无聊地任汽车盘山绕水。
一直有这种感觉:当什么都有的吃的时候,什么都没了味道。菜没了菜味儿,肉没了肉味儿,连大蒜那臭味都缺失了。记得小时候,从生产队的菜园里扒得一条老黄瓜,一天都口有余香;从邻居树上摘两个毛桃,至今觉得偷得了人间仙果;当田里的黄豆拱土了,背着队长剜出一兜,白白胖胖,脆生生,让妈妈和着咸菜一炒,光那豆青味儿就称得上是世间美味佳肴。那时最不爱吃的是香椿,味儿太腻。前几天在饭店吃饭,要了盘香椿拌豆腐,开始还心有余悸,不敢动筷,吃上两口,不光是香椿,连豆腐都没味儿。
“什么味儿呀?”车里谁嘟囔了一句。大家耸耸鼻子,把头转向了窗外。摇下窗子,群山扑了进来,啊,山坡上一丛丛一簇簇一片片杏花盛开着。该不是“野芳发而幽香”?河里,春水拥着花瓣,流动着杏花醇酿。
寻着幽香溯水迤逦而行。
燕山深处,掩藏着驰名的“三山二寺”,我不喜欢寺呀庙的,那里的味儿太浓,不是脱俗,是太俗。香烟缭绕缥缈的地方,本是太虚幻境。再说我也没啥愿可许,即便有它也帮不了,焚香许愿何必自欺欺人。探访名山,别有一番滋味儿在心头。
登上海拔2700米的灵山,心里开阔了。躺在茸茸的草甸子上,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累,渴,饿,冷,困,一齐袭来。眼里空荡荡的,山峰都在屁股底下,不过是条失去性感的流线,找不到东、南、西、北、中;鼻子空荡荡的,成片的野花春风里晃来晃去,眉目传情,有点自恋的感觉,拔下一枝举起来一嗅,不知馊、涩、臊、臭、腥;耳朵空荡荡的,没了城里的喧嚣,没了鸡鸣狗吠,静、净、清、空、灵;嘴里空荡荡的,想大叫出不了声,空气不流动,连唾液也没有,品不出甜、酸、苦、辣、咸;脑子空荡荡的,就像面对的天空,连一朵云都没有,思维停止了,便不知羞、辱、兴、衰、荣;身子空荡荡的,躺在那儿,觉得全部的零件都单摆浮搁,就是一株无人知道的小草,没了心、肝、脾、肺、胃。
我本该是这样的吧,妙峰之妙,灵山之灵——自然。
后悔,为什么不早来这儿。
我真傻,当月深还照读书窗的时后,我还戴上花镜,是不是太功利了;当得失损益摆在面前,我还权衡再三,是不是太势利了;当人家拉着宠物狗招摇过市,我还追着分辨公母,是不是太阿谀了;当苍蝇落在无缝的蛋上,我还呼哧呼哧摇扇子,是不是太媚气了?想起刚才车上一位大姐讲的笑话,我无地自容。他说一头倔驴钻进田里啃玉米,把式过去连抽带骂:“队长才吃队里的玉米呢,你以为你是谁呀?”尴尬,尴尬。队里的玉米什么味呢?
“什么味呀?”看来真是饿了,行囊里的吃的弄得整个灵山草甸子都是味儿。黄瓜、西红柿、豆腐丝、大葱、凉开水,原始,纯正,多少年、千万里追寻的记忆中的那种味儿就铺展在面前。
当我风卷残云般搅拌这些味儿的时候,嘴里也咀嚼着东坡的《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轻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细嚼末句,真是不虚此行。清幽,疏淡,欢愉,人生之味吧。
幸亏没上李白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斜路,庆幸没被老杜引上“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万古知何勇”的悲途。仰头眺望,去时不见来时景,“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南一枝雪,人生看得几分明!”
200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