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回声

第 一 集

解  说  历史的长卷上有这样一群人：年年岁岁，他们像无边无涯的野草，黄土地是他们的家园，最终，他们又被黄土埋没……然而，当有一天，这些代表贫穷落后被称作“汪洋大海”的最底层人，从黄土地上巍然崛起，并一路声响地步入现代文明，世界又该对他们作出怎样的审视？

        这是一个真实而感人的故事，它发生在大运河畔的北京通州大稿村，这里不是讲一个人，一个村子的发展变化，它回响的是当代中国农民的足音……

[文革中有代表性的歌曲。渐弱

        [沉重缓慢的独轮车声

        [一垛移动在石子马路上发出碎响的青草

        [车马人辆声音。对话声

男      好大一垛草啊！这是推车吗？这是扛着一座山！

女      这人也真行，不要命了！累喀了血怎么办？

男      是啊，你看那份量，少说也得五百斤！

女      是去卖吗？

男      那还用说，你看不见城边子有个大车运输社吗？

女      他们是哪个村的？

男      这个还用问吗？——大稿村的。

女      你就能打保票？

男      向毛主席保证！你没听一句话？要割草，上大稿——

女      得，甭说了，他们那地准是扔块粘糕都不带沾土的！

男      唉！也是！

      [飞驰的汽车声。“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的口号声由远而近

      [喇叭急响，突然刹闸，车上传来乱哄哄的声音

司  机  找死啊！推车的？看不见汽车来了吗？

        [无言的青草

司  机  说你那！你倒是说话呀！

        [木然的推车人

一  人  是个哑吧！跟他费什么话，咱们还是赶路吧！要不追不上造反团了！

众  人  对，快追！快追！

司  机  哼！要不是看坐镇不会说话，小将们皮带早上去了！

        [汽车发动，喇叭更响。口号声远去

        [沉默。良久的沉默

        [突然，“哑吧”开口说话：哼，凶什么，我就不让……

        [再起沉重缓慢的独轮车声……

        [大稿村，邢仲山家

        [邢仲山进院，“妈！妈！

        [邢母突然发现儿子手里握着一把斧子：“哎哟，仲山呀！你疯了吧，哪来的斧子？”

邢  父  你可别跟着造反啊！

邢仲山  造什么反？是造我的反，造咱们家的反，造穷命的反！

邢  母  这孩子今儿怎么啦？说出话来怪吓人的！山子，你是……

邢仲山  妈，爸爸，我这是气的！你们放心，我才不会跟他们一块瞎搅哄，我这是正事，我要挣钱养家！

邢  母  养家？卖草的钱呢？我让你买的肥皂和白线呢？

邢仲山 （掏出一瓶眼药水）妈，给你。

邢  母  哟！山样的一垛草，就换来一瓶眼药水？

邢仲山  妈，您不是常害眼吗？有了它，用着方便。

邢  母  这孩子，气死我喽！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不知咱家到了什么份儿，你那几个兄弟姐妹穿的什么？

邢仲山  妈，您听我说，这斧子，是我买的。

邢  母  买的？买它干什么？咱家也不用剁排骨，劈劈柴有破菜刀……

邢仲山  妈，爸，我想学木匠！

邢  母  什么？学木匠！你跟谁学？

邢仲山  本家三爷！

邢  母  哎哟，看你找的这个主儿！他能教你？

邢仲山  妈，您不能带我去说说吗！

邢  母  就那个倔巴棍？气死老绝户的瞪眼三爷？……

邢仲山  妈，今晚上，你就去说说。妈，求您了。

邢  母  唉，真拿你没办法。

        [音响，秋虫鸣叫

        [两人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轻轻叩门声

邢  母  他三爷！三爷！

三  爷  谁大晚上叫门，不让人心静！

三爷妻  我听出来了，是山子妈，会不会……

三  爷  你说什么？

三爷妻  小山子可是跟我说过，要拜你为师。

三  爷  你告诉他，不教，不教！

三爷妻  那不合适吧？

三  爷  你就这么对他说！

三爷妻  你这个人哪！……（走去开门）

        [开门声，大门口三爷妻与邢母对话声

三爷妻  山子他妈，我不是说吗，老头子累了，睡了，有什么话明儿个再说！

邢  母  我们就见三爷一面，几句话。山子，快叫三……叫师娘！

邢仲山  师娘！

三爷妻  别别，这是哪跟哪呀，老头子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真让他把你们娘俩干在那儿，你说我这老脸往哪儿搁，是不是？

邢母、邢仲山  这……嗳……要不就明儿个再说……

        [关门声

        [邢母、邢仲山返回的脚步声

邢  母  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我说给三爷送点礼，你非说不用，这下……

邢仲山  妈！送礼应该，可是钱在哪？去年刚给我大哥办完喜事，还欠着别人的账，您看不见咱家这几天油星儿都没见，二弟、三弟的鞋也露了脚趾头，英子哭着喊着要花衣裳……

邢  母  可也是……

邢仲山  要不等明儿卖了草，咱再给三爷弄两瓶酒，装个点心盒子？……

邢  母  你呀，你呀，唉……

        [脚步声远去

        [打鼾声。英子说睡声：“小花袄，小花袄，我不穿破蓝褂子……

邢仲山 天快亮了， 妈，快拉打！拉灯！

邢  母  这孩子，这才几点呀，三更半夜的，挣命哟！

邢仲山  小三、小四、小五、英子，起！

        [几个孩子睡眼惺忪不情愿声：“这么早？干什么呀！”“又去割草，困死我了！”“明儿个我们还上学哪！”

邢仲山  上什么学！天天一本小红书，倒着都背下来了，快起！

邢  父  我也跟你们一块去。

邢仲山  爸，呆会儿您不得去北京吗？四点半钟套车，能干多会儿？

邢  父  不，我不能看着你们受罪，唉，当爹的没本事，我对不起你们……

邢仲山  爸爸您又来了不是！您要去，那就给我们指挥指挥。哎，小三！别忘了多带把镰刀，省得钝了没处磨……

三  弟  是咧！

        [镰刀碰撞声。绳子声。家家户户开门声。小车推动的吱纽声。

        [“割草去了！”“快走啊！”

邢仲山  还说咱们早呢，落后头了！……

解  说  为了摆脱贫困，为了学木匠，为了给三爷凑见面礼，邢仲山发动全家割草，他一心等着三爷的喜信儿……

        [傍晚。邢仲山家院内

        [邢仲山烦躁地用斧子砍着一根木头：“吭吭吭吭……”

邢  母  山子，你这是干嘛呢？黑天瞎火的，你折腾那木头墩子干什么！

邢仲山  您甭管！

        [邢父脚步咚咚进院，放下鞭子，拍打着身上

邢  父  你们娘俩干什么哪？屋里亮着灯，孩子们呢？

邢  母  他爹，你看二小子拿家里破木墩子撒气！

邢  父  山子啊，这拜师学艺不同别的，得看你是个苗子，才教。你没听说过刘关张三顾茅庐，那刘皇叔门口大雪地里愣站了半天儿！山子，三爷没儿子，他那老头子孤独惯了，咱要学手艺，就得跟他亲儿子似的。他没开口，你就得知道他想什么，他没指派呢，你就按他心思干上了，他能不喜欢？再说，人家那手艺是白来的？谁没受过磕碰？明儿个清早你就去堵他的被窝。

        [远处传来《打虎上山》的音乐声，风过，渐弱

        [翌日，下窝的小鸟喳喳叫着。敲门声

        [三爷的咳嗽声。

三  爷  这么早，谁啊？（开门声）

邢仲山 （立在门旁）三爷，我，山子！我妈说，我们家水桶漏了，想借您的用用。

三  爷  借水桶？你爸爸不会补呀！真是！

邢仲山  就这一回。三爷！

三  爷  人都懒喽！（忽然）进来吧！

        [邢仲山闪身进院。屋内三爷妻的声音。

三爷妻  这怎么行，怎么能让你倒尿盆呢！山子，山子快放下，快放下！

邢仲山  我在家不也干这个？再说您比我爹妈岁数也大呀！

三爷妻  这孩子，你这不是寒碜三奶奶吗？得，我也赶紧起呗！

        [门口。

三  爷  你这是干嘛，端尿盆儿来啦！

邢仲山  我进屋和三奶奶说话，闻着这个有点那个，顺手给倒了去！

三  爷  你这个小兔崽子！你不是借水桶来了吗？

邢仲山  我倒完了就走啊。

三  爷  你有别的事吧？

邢仲山  没，没……

        [泼尿声。水桶声

邢仲山  我挑水去了……（仲山挑着水桶远去）

        [三爷洗脸，漱口，落座。“吱吱”喝起茶来，外面响起“嘎悠嘎悠”扁担声

邢仲山  三爷！水来喽！水来喽！（进外屋）

三  爷  这小子，不往你们家挑水，你怎么跑我这儿来啦？

邢仲山  您家不是缺人手吗，我早晨没事，搭把手儿。

三  爷  哼，不是那么回事吧！小山子，你跟我三爷转影壁？回去跟你妈说，就说你三爷老喽，记性坏喽，有一天活一天，那学木匠的事另请高明吧！还有这酒、点心，都带走……

邢仲山  三爷，您这是……

三爷妻  老头子，你看山子这孩子多仁义，多机灵，你就不会收了他……

三  爷  咳，如今这手艺算完喽！连大学校的老教授都得扫街，进牛棚，我一个臭木匠算老几！

邢仲山  三爷，您别这么看，那都是有人瞎胡闹。

三  爷  喝了狼奶喽！……

邢仲山  三爷，您收了我吧！我保证好好学，好好伺候您，您就拿我当成亲儿子吧！要不，我可给您下跪了！……

三  爷  别，别，你起来。（态度有所缓和）小山子，你真有心学手艺？你真不怕吃苦？你真愿意跟我这糟老头子走村串户？

邢仲山  愿意，我们家，我们哥几个，也只有走这一条路了……

三  爷  唉……

        [沉默

三  爷  （忽然）既然是这样，我也不枉你一片苦心。不过，话说前头，这也不算收下你学徒；我听人家说你置了一把斧子，我这儿有点活儿，想让你帮帮忙。

邢仲山  什么活？您说吧！

三  爷  你能行？

邢仲山  能行。

三  爷  好，那你跟我来。（出屋到院）你看那根破木头了吗？

邢仲山  看见了。三爷！

三  爷  一会儿你拿来斧子，就照我说的干，我让你把它砍成两米五长，大头十五个圆儿、小头十二个圆儿的挑檐，听明白了不？

邢仲山  听明白了。您说的圆儿圆儿的是不是直径多少公分？

三  爷  对，对，你中学学过。尺子窗台上有。

邢仲山  好咧！我拿斧子去！

三  爷  等等！你给我砍顺溜了，狗啃似的可不行！

邢仲山  没问题！

        [转身跑步回家

三爷妻  唉，你这是耍什么名堂？折腾山子呀！

三  爷  你知道什么？光会挑水端尿盆叫好听的呀！徒弟外面走，带着师傅的手，我得看他是不是那块料！我出去一趟。

        [脚步声远去

        [“吭哧吭哧”邢仲山砍着挑檐，流着汗和三爷妻对话

邢仲山  三奶奶，您看我这砍法对不？

三爷妻  不知道，你三爷上老王家看木料去了，等回来问他吧！

邢仲山  您这是……

三爷妻  我去给兔子拔筐菜，你看着点家，渴了壶里有水……

        [三爷妻出门，邢仲山越干越纳闷

邢仲山  （自语）三爷这是怎么啦？这根木头我看能当小檩条，干嘛大材小用费这劲？不对，三爷一定是有特殊用处，我得好好干！对，接茬！

        [“吭哧吭哧”

        [英子跑来

英  子  二哥！二哥！妈让你回去吃饭哪！

邢仲山  我不饿！

英  子  二哥当木匠了，二哥干上活儿喽！嗷……

邢仲山  去，去！谁当木匠了，三爷还没点头哪！

英  子  我去告妈说！

        [英子跑去。三爷回来

三  爷  好啊，这是你砍的挑檐？大戗茬子，去了份耗，快成花架了！得，你就改根花架吧！

邢仲山  这不挺好吗？干嘛改花架？

三  爷  让你改，你就改，

邢仲山  嗯！

三  爷  砍成两头一般粗！一断两根！

        [音乐

        [“吭哧吭哧”又砍，心跳气喘

        [三爷屋里算计别人的活计：“焦王庄，大五间，一明两暗，全柁、全檩、对开窗；老王家大衣柜一个，椅子五把……

邢仲山  您看这回怎么样？

三  爷  你这是花架吗？这不快成擀面杖了吗？得，你改擀面杖吧！

邢仲山  怎么又又改了？

三  爷  别跟我费话。

        [音乐

        [“吭哧吭哧”

邢仲山  这回呢？

三  爷  不行，还得改！

邢仲山  再改没有了！

三  爷  没有了？噢。你家走吧！晚上让你爹妈来，我有话要说。

邢仲山  三爷不要我啦？我不回去，我不能白来！

三  爷  我让你回去你就回去，不听话，别找我拿擀面杖捅你！……

邢仲山  三爷，您不收我，我就不走！

三  爷  明天早上，收拾收拾来吧。

邢仲山  （惊喜地）三爷！我给您磕头了！

        [音乐……

解  说  一个十七岁的农家子弟，一个对生活无限憧憬的热血青年，从此踏上了拜师学艺的道路，开始了东西南北走乡串户的木匠生涯。他当时也许想到的只是养家糊口，比黄土地上父老乡亲们多一点收入，然而他得到的又仅仅这些吗？他眼前的世界很广很广，他今后的道路很长很长……

        [自行车响。师徒归来，邢仲山骑车带着师傅

邢仲山  三爷您坐稳喽。

三  爷  山子，今儿个干得不错，不过，你听说了吗？手艺人学徒三年零一节，棍子底下没有爷！

邢仲山  是咧！

三  爷  一辈子手艺，一辈子名誉，手艺人要讲义气。

邢仲山  是咧！

三  爷  主人家的东西再好，一根钉子也不能眼馋。

邢仲山  是咧！

三  爷  串百家门，吃百家饭，进了门别老往人家姑娘媳妇身上看。

邢仲山  是咧！

三  爷  是咧是咧，你不会说别的！你听着呢吗？

邢仲山  我不是怕摔了您吗？我都记着呢！您就看我明儿个的吧！

        [热闹的盖房工地，瓦刀铁锹、锛凿斧锯声

三  爷  山子，过来！你看看这是什么木头啊？

邢仲山  泡桐木。

三  爷  泡桐木有作脊檩的吗？这是香椿木！香椿木，百木之王，长起来谁也压不住它，人们用它盖房压镇，图个吉利。

三  爷  这个是什么？

邢仲山  柱子。

三  爷  什么木？

邢仲山  榆木。

三  爷  对了。榆木结实，立柱顶千斤。我告诉你，木头同人，也有性气：柞木、桦木、槐木、水曲柳——硬杂，干艮直倔；椴木、杨木、柳木、红白松——统称软杂，柔中有韧，该用哪用哪！记住啦？

邢仲山  嗯。

三  爷  下个月我带你们几个进县城干活。

        [音乐

        [热闹的县城大街。自行车铃响。邢仲山与师哥对话。

邢仲山  五师哥，今儿个不到医院了，是去机床厂呀？

五师哥  你还不知道呀？师傅揽下大买卖了，医院那边留俩人扫尾，咱们都去机床厂，那活儿够干半年的！

邢仲山  嘿，解气！省得游击队似的，打一枪换一地方！哎，那是什么地方？

五师哥  邮电局大楼。

邢仲山  那个呢？

五师哥  新华饭店。

邢仲山  你看那边那楼多高呀！

五师哥  这还高？才五层，我跟你说，北京的大楼好几十层呢！

邢仲山  这可比咱家那土坯房强多了！

五师哥  那是！

邢仲山  哎，你看那边，哎哎——咱师傅进那个大门了！

五师哥  嗬！光门楼就得三丈高……

        [大喇叭里播送着《工人阶级硬骨头》歌曲，机器轰鸣中夹杂着“张厂长！——李科长——小王啊！的招呼声

三  爷  都往里边走，往里边走，咱们的工地在后边。

邢仲山  嗬！人这才叫厂子，你看那车间，你看那大机器！……

三  爷  今儿个咱们开工的厂房也不小，长一百米、跨度五十米，咱们专做人字柁。

邢仲山  妈耶，比咱们的场院还大！

三  爷  小。这个完了还有大的哪！

邢仲山  什么时候咱们村也有这么大的厂子，这么多的机器？

三  爷  哎呀，全看你们的喽！……

解  说  带着祖辈的愿望，怀着年轻人的梦想，邢仲山在锛凿斧锯的音乐中成长，转眼已是第三个年头。

        [邢仲山家门口前，小伙子虎子跑来

虎  子  大妈，大妈！不好了！山子挨打了！

邢  母  挨打？他不是跟着三爷给老田家盖房吗？

虎  子  是呀，就是因为上梁的时候，一块替死木，山子没钉好，三爷就用转日莲棍子打他，脸都青了！您快去看看吧！

        [跑步声。沉默。一会儿渐渐传来邢家母子对话声

邢  母  山子呀，你就那样骑梁上不动，尽情地挨三爷打？

邢仲山  打就打吧！谁让我装错了呢？这事也怪我没事先问问。

邢  母  看你这胳膊，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也有血印子，三爷真狠哪！

邢仲山  三爷是让我长记性呢！

邢  母  这要打坏哪怎么办？山子，咱不学了，拉棍要饭咱认了！

邢仲山  不！三爷是为我好。谁没个磕碰的时候。妈，您别这样，再有半年，我就出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