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有太古声”的那个丝桐之琴,最终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船帮撒了手,嘀嘀嗒嗒地上了王炳中家的花轿。
王炳中坐在那张摇椅上继续晃荡着。吹过来的凉风伴着椅轴上软绵绵的那只手,使他产生一种飘云端一般的惬意感,就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来,将椅轴上的那只手拽到怀里,一边斜瞄着一样生动地斜瞟过来的两只大眼。
——就是这双大眼,将他一次又一次地引入一片濶深深的大海,他便象一叶小舟,随着大海的涌动飘向那汹涌的浪尖,飘向那瓦蓝的天空,然后再精疲力尽地坠入谷底。那操持双桨的小手再慢慢地搅动那片碧蓝的海,直到再一次的波涛汹涌。小舟伴着海的呻吟,合和着浪的呼唤,幻化为水与风的激越和昂扬,向上,向上!——随着感觉而来的呼呼的风和滔滔的浪,便将小舟送入到了云端去。那圆满的契合恰似一流的演员和精湛的文武场的默契:柔婉幽远的唱腔倾诉,配着行云流水般的弦子伴奏,声情并茂的念白打斗,叫鼓板、铙钹、大锣、小锣给渲染得淋漓尽致。——许多时候的三击鼓一亮相,更是“六场通透”如醉如痴。
王炳中继续摸着那只绸缎一般的手,他没有注意北房里那个弯弯的月牙早就叫云给遮了去,后来竟将那只手摁到了自己的肚皮上,半眯着眼继续欣赏着那片大海一般的诱惑,——那脸却红红地明亮起来,他朝天一瞅,天上的白云竟红彤彤地照亮了半边天。
大太太牛文英伴着叮当作响的银饰,一扭一扭地走向南屋旁边通向东院的过道。“满仓,过来!”声音里分明有些阴阳。
满仓手里提着一个草筛,身子猛地晃悠了几下,他不知道是该先放回筛子还是该先到他的主人跟前去。
“做啥呢?”
“给牲口加草。”
“这早烧阴,晚烧晴,半夜烧云等不到明,看这天儿,明儿个(明儿个:明天)说不定有雨,恁(当地方言读nen,那么的意思)大个人咋总也干不了个排器事儿!”(排器:值得别人称道的容貌、度量、才干、品质等)。月琴听到这里,连忙将炳中摁住的手从他的肚皮上抽了出来。
满仓双手提着草筛,低着头一语不发,文英略略地斜一下头,用眼的余光扫视着七叶树下,便听得她又唱歌似地演绎起那个演绎了无数遍的故事:
那是牛文英去年回娘家的路上,她远远地看见一队日本兵扛着膏药旗神神乎乎地走过来,便和满仓赶紧躲到路旁的玉米地里,等那队日本兵看不到人影的时候,两个人才哆哆嗦嗦地从玉米地里爬出来,不想刚一上路,她却仍然两腿发软,怎么也爬不上马背,满仓又不好意思抱她上去,上了几次竟累得扶着膝盖乱喘气,不想这一低头,竟令她象是捡了块元宝一般兴奋不止:不甚宽阔的黄土路上,明明白白地印着许多日本兵的鞋印子。
她兴奋无比地喊:“满仓,快看!”文英很是惊奇。
“不就是几个脚印儿,有啥?”满仓看过文英指的地方后,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
“你看这日本娘儿们纳的鞋底儿,那花儿,要多宽儿都多宽儿,要多窄都多窄,那针脚儿,一般儿大小,一般儿长短,怪不得日本人打咱们,连那日本娘儿们都恁能!”
在文英看来,她在十里八乡的女人中间,应该算作是一个心灵手巧上上等的女工了,连自己纳的鞋底都达不到印在马路上的那种水准。
自那以后,每当文英数说别人的种种不尽人意的行为时,这便成了一个经典的标尺。——她不知道鬼子穿在脚上的,是机器托出来的胶底鞋。
文英又重复完那个标尺一般的故事后,仍在慢条斯理地通说着,而且今天似乎比往常更加激动,她不仅动起了手指,头也跟着舞动的手臂一颤一颤,摇荡起来的满头铃铛哗啦啦地响:“人家日本的娘们儿,那叫个能!把闲来的工夫儿都使在了正经地方儿。”
月琴重重地低下头,王炳中真想把那一大堆不凉不酸的东西抓起来再给甩回去,然后再大步跑上前去,一把拧住那个娇娇俏俏的小红嘴扯上几扯,喝问一声这(这:当‘这么’讲的时候,当地口语习惯就省了‘么’,语音上读zhei)好的一个小嘴儿,你还能把世界上多少做得说不得的事儿都给翻出来当歌儿唱?!
或许是他真的没有那点胆气,只是用脚使劲蹬了一下地,那摇着的椅子便猛地向后猛地地倾斜而去,几乎要将他扣向那一边。摇椅在一个很高的角度略停顿一下后,便又猛地向回摇,和地面的红石片辗轧出呱吱呱吱的声音。
牛文英早看见了被激怒的丈夫,却也并不理会,继续数落傻傻地弯腰站着的满仓:“把种儿今儿黄夜就捡好(黄夜:晚上),箥箥筛筛,使点儿饱满的籽种,一个人要忙不过来,就费点儿心劲好好儿瞅瞅,找个闲着没事儿干的一块儿做!准备好家具,明儿要下了透雨,立马就能上手,啥活儿都整仔细了,嫑(嫑:读biao,当地口语,不要的意思)总是弄的动静儿不小,籽儿又饱,墒又好,费恁大的劲儿折腾,到时候儿弄不出几根苗儿来!”
牛文英似乎对自己最后的那句话很是愉快,说完后就得意洋洋地踮着一双小脚,颤悠悠地回到了北房,又咣当一声关住了房门。
月琴听到“弄了恁大的动静儿”的话,拿着扇子的手就分明抖了起来,她猜想文英一定是偷听了昨晚她那“海的呻吟和浪的呼唤”了,羞得简直无地自容了,——也亏了大太太那刀子一般的快嘴,那世上能做不能看、能看不能说的,都叫她给抖落了个痛快淋漓,——如同将一盆刚透尖的脆豆芽给撒到一片滚烫的沙滩上。
“猪头肉!咱就不尿你那一壶!”王炳中一边说,一边又去拉月琴的手,月琴却猛地一抽:“只顾自己高兴,放大屁又使不死人,真见了人家,还不是听的时候儿多,说的时候儿少?——啥时候儿叫俺也问问她,籽儿饱!墒好!她那盐坷垃地倒腾了这些年,到底长出了几根苗儿?恁好使的一个嘴,敢是把那饱籽儿都给煮吃了?”说罢,便也气哼哼地去西屋关门睡了。
王炳中一个人独自在黑暗中坐着,两只大手下意识地搓动着,摇椅也不再晃荡。
本来二太太月琴是住在东院的,但自从日本人来了之后,村庄里便更加的不安宁起来,除了日本人之外,那些杀人越货的、劫财劫色的、小偷小摸的,都风起云涌般地此消彼长,鸽子岭上杨老歪的土匪,更是明火执仗地时不时光顾。为了安全,月琴便和大太太搬到了一个院子里。最不应该的是,那些不能看见的却全被不该看见的一股脑地给看了去;不能听的也偏被那不该听见的给弄了个清清楚楚。一种梦魇一般的感觉渐渐地袭遍全身,他恶狠狠地嘟囔起来:“这死鸡巴猪头肉!”
“猪头肉”是王炳中自个儿对牛文英的称呼,在他看来,“猪头肉”是对文英再精准不过的画像。除了她那时常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腔调,便是在那关键时刻里,多数时候象一块煮熟了的猪头一般毫无表象的脸,天堂一般的销魂掠魄也很少能使她那张满月似的脸庞生动起来。
好多时候,王炳中总感觉自己象那已饱含激情的演员一般,一股来自丹田的韵律早已歌喉婉转,那边的却文场不奏;这边已是腾拿格斗杀声振天,那边却武场不敲。等那边的文武场准备好了以后,台上唱的也都不想唱了,台下看的也都不想看了。哭笑不得的王炳中有时便无奈地开个玩笑耍个嘴,文英也总是永远的那么一句:“又不是黄菜捞饭(黄菜:当地农村用萝卜缨、白菜叶子或野菜放在缸里用小米汤自然发酵的酸菜),能大碗的捂着吃。”——那个女人正如门口的七叶树,永远蓊蓊郁郁的一片浓荫,总也见不到一片火红的灿烂。
北屋和西屋都已熄了灯,王炳中自觉无趣,索性顺手拿起一张凉席上房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