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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二章 水与风的激越不该看
  • 作者: 张金良 日期:2012/6/23 21:41:35 阅读:431 次 [大 中 小]
  • “中有太古声”的那个丝桐之琴,最终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船帮撒了手,嘀嘀嗒嗒地上了王炳中家的花轿。

    王炳中坐在那张摇椅上继续晃荡着。吹过来的凉风伴着椅轴上软绵绵的那只手,使他产生一种飘云端一般的惬意,就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来,将椅轴上的那只手拽到怀里,一边斜瞄着一样生动地斜瞟过来的两只大眼。

    ——就是这双大眼,将他一次又一次地引入一片濶深深的大海,他便象一叶小舟,随着大海的涌动飘向那汹涌的浪尖,飘向那瓦蓝的天空,然后再精疲力尽地坠入谷底。那操持双桨的小手再慢慢地搅动那片碧蓝的海,直到再一次的波涛汹涌。小舟伴着海的呻吟,合和着浪的呼唤,幻化为水风的激越和昂扬,向上,向上!——随着感觉而来的呼呼的风和滔滔的浪,便将小舟送入到了云端去。那圆满的契合恰似一流的演员和精湛的文武场的默契:柔婉幽远的唱腔倾诉,配着行云流水般的弦子伴奏,声情并茂的念白打斗,叫鼓板、铙钹、大锣、小锣给渲染得淋漓尽致。——许多时候的三击鼓一亮相,更是六场通透如醉如痴。

    王炳中继续摸着那只绸缎一般的手,他没有注意北房里那个弯弯的月牙早就叫云给遮了去,后来竟将那只手摁到了自己的肚皮上,半眯着眼继续欣赏着那片大海一般的诱惑,——那脸却红红地明亮起来,他朝天一瞅,天上的白云竟红彤彤地照亮了半边天。

    大太太牛文英伴着叮当作响的银饰,一扭一扭地走向南屋旁边通向东院的过道。“满仓,过来!”声音里分明有些阴阳。

    满仓手里提着一个草筛,身子猛地晃悠了几下,他不知道是该先放回筛子还是该先到他的主人跟前去。

    “做啥呢?”

    “给牲口加草。”

    “这早烧阴,晚烧晴,半夜烧云等不到明,看这天儿,明儿个(明儿个:明天)说不定有雨,恁(当地方言读nen,那么的意思)大个人咋总也干不了个排器事儿!”(排器:值得别人称道的容貌、度量、才干、品质等)。月琴听到这里,连忙将炳中摁住的手从他的肚皮上抽了出来。

    满仓双手提着草筛,低着头一语不发,文英略略地斜一下头,用眼的余光扫视着七叶树下,便听得她又唱歌似地演绎起那个演绎了无数遍的故事:

    那是牛文英去年回娘家的路上,远远地看见一队日本兵扛着膏药旗神神乎乎地走过来,便和满仓赶紧躲到路旁的玉米地里,等那队日本兵看不到人影的时候,两个人才哆哆嗦嗦地从玉米地里爬出来,不想刚一上路,她却仍然两腿发软,怎么也爬不上马背,满仓又不好意思抱她上去,上了几次竟累得扶着膝盖乱喘气,不想这一低头,竟令她象是捡了块元宝一般兴奋不止:不甚宽阔的黄土路上,明明白白地印着许多日本兵的鞋印子

    她兴奋无比地喊:“满仓,快看!”文英很是惊奇。

    “不就是几个脚印儿,有啥?”满仓看过文英指的地方后,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

    “你看这日本娘儿们纳的鞋底儿,那花儿,要多宽儿都多宽儿,要多窄都多窄,那针脚儿,一般儿大小,一般儿长短,怪不得日本人打咱们,连那日本娘儿们都恁能!”

    在文英看来,她在十里八乡的女人中间,应该算是一个心灵手巧上上等的女工了,连自己纳的鞋底都达不到印在马路上的那种水准。

    自那以后,每当文英数说别人的种种不尽人意的行为时,这便成了一个经典的标尺。——她不知道鬼子穿在脚上的,是机器托出来的胶底鞋。

    文英重复完那个标尺一般的故事后,仍在慢条斯理地通说,而且今天似乎比往常更加激动,不仅动起了手指,头也跟着舞动的手臂一颤一颤,摇荡起来的满头铃铛哗啦啦地响“人家日本的娘们儿,那叫个能!把闲来的夫儿都使在了正经地方儿。”

    月琴重重地低下头,王炳中真想把那一大堆不凉不酸的东西抓起来给甩回去,然后再大步跑上前去,一把拧住那个娇娇俏俏的小红嘴扯上几扯,喝问一声这(这:当‘这么’讲的时候,当地口语习惯就省了‘么’,语音上读zhei)好的一个小嘴儿,你还能把世界上多少做得说不得的事都给翻出来当歌儿唱?!

    或许是他真的没有那点胆气,只是用脚使劲蹬了一下地,那摇着的椅子便猛地向后猛地地倾斜而去,几乎要将他扣向那一边。摇椅在一个很高的角度略停顿一下后,便又猛地向回摇,和地面的红石片辗轧出呱吱呱吱的声音。

    文英早看见了被激怒的丈夫,却也并不理会,继续数落傻傻地弯腰站着的满仓:“把种儿今儿黄夜就捡好黄夜:晚上),箥箥筛筛,使点儿饱满的籽种,一个人要忙不过来,就费点儿心劲好好儿瞅瞅,找个闲着没事儿干的一块儿做!准备好家具,明儿要下了透雨,立马就能上手,啥活儿都整仔细了,嫑(嫑:读biao,当地口语,不要的意思)总是弄的动静儿不小,籽儿又饱,墒又好,费恁大的劲儿折腾,到时候儿弄不出几根苗儿来!”

    文英似乎对自己最后的那句话很是愉快,说完后就得意洋洋地踮着一双小脚,颤悠悠地回到了北房,又咣当一声关住了房门。

    月琴听到“弄了恁大的动静儿”的话,拿着扇子的手就分明抖了起来,她猜想文英一定是偷听了昨晚她那“海的呻吟和浪的呼唤”了,羞得简直无地自容了,——也亏了大太太那刀子一般的快嘴,那世上能做不能看、能看不能说的,都叫她给抖落了个痛快淋漓,——如同将一盆刚透尖的脆豆芽给撒到一片滚烫的沙滩上。

    “猪头肉!咱就不尿你那一壶!”王炳中一边说,一边又去拉月琴的手,月琴却猛地一抽:“只顾自己高兴,放大屁又使不死人,真见了人家还不是听的时候儿多,说的时候儿少?——啥时候儿叫俺也问问她,籽儿饱!墒好!她那盐坷垃地倒腾了这些年,到底长出了几根苗儿?恁好使的一个嘴,敢是把那饱籽儿都给煮吃了?”说罢,便也气哼哼地去西屋关门睡了。

    王炳中一个人独自在黑暗中坐着,两只大手下意识地搓动着,摇椅也不再晃荡。

    本来二太太月琴是住在东院的,但自从日本人来了之后,村庄里便更加的不安宁起来,除日本人之外,那些杀人越货的、劫财劫色的、小偷小摸的,都风起云般地此消彼长,鸽子岭上杨老歪的土匪,更是明火执仗地时不时光顾为了安全,月琴便和大太太搬到了一个院子里。最不应该的是,那些不能看见的却全被不该看见的一股脑地给看了去不能听的也偏被那不该听的给弄了个清清楚楚一种梦魇一般的感觉渐渐地袭遍全身,他恶狠狠地嘟囔起来:“这死鸡巴猪头肉!”

    “猪头肉”是王炳中自个儿对牛文英的称呼,在他看来,“猪头肉”是对文英再精准不过的画像。除了她那时常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腔调,便是在那关键时刻里,多数时候象一块煮熟了的猪头一般毫无表象的脸,天堂一般的销魂掠魄也很少能使那张满月似的脸庞生动起来。

    好多时候,王炳中总感觉自己象那已饱含激情的演员一般,一股来自丹田的韵律早已歌喉婉转,那边的却文场不奏;这边已是腾拿格斗杀声振天,那边却武场不敲。等那边的文武场准备好了以后,台上唱的也都不想唱了,台下看的也都不想看了。哭笑不得的王炳中有时便无奈地开个玩笑耍个嘴,文英也总是永远的那么一句:“又不是黄菜捞饭(黄菜:当地农村用萝卜缨、白菜叶子或野菜放在缸里用小米汤自然发酵的酸菜),能大碗的捂着吃。”——那个女人正如门口的七叶树,永远蓊蓊郁郁的一片浓荫,总也见不到一片火红的灿烂。

    北屋和西屋都已熄了灯,王炳中自觉无趣,索性顺手拿起一张凉席上房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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