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中坐在烧锅酒楼的柜台里等林先生,四个手指轮番敲打着柜台的台面,发出了马儿奔跑一般的声音,周大中站在柜台外,笑脸盈盈地向炳中禀报着酒楼的经营情况。
周大中是本村南街人,大炳中三岁,是个有牲口有地的中等人家,生有三个孩子,闺女山花、山杏,儿子山民。大闺女山花比王炳中的儿子早来小一岁,都在林先生的学堂念书。父辈时起便与炳中家来往颇多,大中脑袋活泛,能说会道,精于世故而又工于心计,又有些文化,人称“铁算盘儿”,但也是胆小怕事的一类,不会惹起大的是非。王维贵正是看中了这些,才选中了他代管着酒楼。因酒楼的买卖主要是招徕四方的客人,那些客人大都是些有钱有势的主儿,说些傲气的话,做些凌人的事,都是些免不了的磕绊,是万万叫不得真的。大中就有圪蹴着尿尿的本事,他能将平常人看来的屈辱,萝卜咸菜一般地吞咽下去,平平安安地为王家“和气生财”。瑕不掩瑜的毛病就是好贪些便宜,店里的香油、佐料、碎肉有时也偷偷地往家里拿一点,维贵父子也都把那些权当作一种补贴或一种奖励,睁只眼闭只眼地过去。
最近生意不太旺盛,即使来些客人也只是匆匆忙忙地吃些饭便去了,就是酒楼里那些拉弦唱曲儿的,生意也少得可怜,最近那些少人怜、少人惜的香玉们,都已开始在店里赊账吃饭了。炳中问了些老主顾的情况后,忽然想起了赵世喜来,——对于酒楼,赵家确实也送过不少的银子。于是便问大中:“东头儿的最近常来不常来?”大中答道:“最近月把地儿老子来的不多,小子倒还是差不多来,按老规矩记帐。——对了,老东西有一天还领了个闺女来,挺俊,黄夜来的,要了一大桌菜。”炳中问道:“啥闺女?仔细说说。”大中答:“有一天,——对,初十,天不早了,领了一个人,眼不见坐在了最里头儿的雅座儿,俺进去送水,一个水灵灵的闺女!十八、九岁的样子,听口音是陕西那边儿的,吃完饭就走了。——他那人,死了一辈子了,也就那样儿了,俺也没太在意,谁碰上谁倒霉……”
王炳中猜想那闺女可能就是自己看到的“红丝绸”了,看大中也说不出新道道儿,便往外探了探头,回头对大中说:“还有件事儿,——你抽空儿找找林先生,让他后晌到俺家去,要不——你明说,让他把学堂搬到俺家的东院儿,——要不,干脆给他说,房租可以商量,仨俩钱儿的也起不了大年五更,教好孩子就行!”交待完后便回了家。
王炳中吃完中午饭,足足地睡了一觉后,坐在院中的七叶树下喝茶,等月琴泡的第二壶茶喝完以后,仍不见林先生过来,便给月琴留了话,往西院过来。
王维贵并不在屋内,廷妮儿坐在西屋的墙根下,唰啦唰啦地搓洗维贵的衣服,炳中问:“俺爹呢?”廷妮儿并不吭声儿,抬起头来向西边努努嘴儿算是回答,炳中便顺风道的侧门儿奔花园而来。王维贵坐在树下的小凳子上,摇着蒲扇,正在看林满仓刨地。
满仓自二十来岁起,便一直是王家的长工,父亲死后满仓娘拚死拚活地做,为了男人那句“有人不算贫,没人贫死人”的嘱咐,早早地就给满仓成了家,满仓十七岁时便见了儿子有田,生了有田之后,媳妇一连两年没有生养,那本来也是极正常的事,满仓娘却磕头如捣蒜地到处烧香拜佛,单静峦寺里的送子观音处,她烧的纸箔恐怕一马车都装不下。巧的是,满仓媳妇第三年便生了有粮,后来又生了有山。或许真的有些蹊跷,满仓娘四处烧拜了一通后,老二有粮竟像是送子观音给专门挑了送过来一样,天庭饱满地颏方圆,尤其是那一笑,眯起的双眼如月牙儿一般的秀美,双唇一咧,竟和静峦寺天王殿中坐北面南的弥勒佛一般模样。
有粮三岁的时候,算卦先生在喝了满仓娘的第一碗稀饭后,听完报来的生辰八字,手抖抖地拍着大腿,竟忘记了再喝那第二碗稀饭。
先生说算了半辈子的卦,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八字:身临旺地,两庚并透,神煞有太极贵人、天乙贵人、文昌贵人。先生说完八字后脱口竟说出了孩子的面相:“四方脸!”
满仓一家全抖抖地站了起来,慌忙地答应:“是!”
“俩胳肢窝儿下各有一片黑记!”先生的话没有半点的犹豫,一家人匆匆忙忙地再看一遍,急急忙忙地回答:“是!是!”
先生继续说:“这小孩儿,——听清!——”大家一齐回答:“听着呢,你说。”
先生咳嗽两声,并格外加大了嗓音:“眼大有神——眼儿明,鼻大有根——鼻梁高,嘴大有唇——嘴唇厚,耳大有垂——耳垂大!以后,无师自通,点石成金,有地不种,没翅儿能飞!”
那孩子究竟以后能不能“没翅儿能飞”该另当别论,但满仓一家却实实在在地让那先生给煽乎得晕晕乎乎地就要驾雾腾云了。满仓一路兴奋地奔跑着,到石碾街给先生买了两个肉包子来。——他倒是真的没有翅膀,但轻松的两条腿刨挠起来却实实在在地象飞。随后,满仓生了个“没翅儿能飞”的特大新闻,便从石碾街的包子铺长翅膀一般地飞遍了大坡地的角角落落。
说来那有粮也的确乖巧,四岁的时候,跟着满仓到炳中家玩耍,当时已吃过晚饭,炳中夫妻正在给早来用铜壶煮鸡蛋吃,有粮半蹲在门口,巴瞪着眼看。月琴看到有粮鬼精鬼精的样子,便有意逗他,一把从火上提下冒着滋滋热气的大铜壶放到有粮面前说:“有粮——这壶里还有仨个鸡蛋,你要能使手抓出来就叫你吃了。”
有粮忽闪忽闪地巴瞪一会儿眼,转身跑到院中拿了一个大铜盆来,提起壶将一壶的开水倒入铜盆,又拿起铜壶灌了一壶凉水,伸手将壶里的两个鸡蛋抓了出来。月琴故意说:“把水倒扔不算!”有粮说:“也不可惜,给太太洗脚使。”
有粮吃了一个后,吧唧着嘴把另外两个鸡蛋装进满仓口袋,要满仓带回去给娘吃。廷妮儿在一边儿看着,眼泪哗哗地流,抱起有粮又跑到东院哭了个够。
也是,炳中娶了月琴,总也不生个孩子,两个人就都有要了有粮做儿子的意思,炳中也说了多次,满仓一家竟死也不肯,月琴却一直的不死心,去年还给有粮买了一把银锁,至今带在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