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浓黑如一盘巨大的锅底。月琴跟着前边那个哧啦哧啦地走着的黑影走向村南,路边黑乎乎的树影忽然摇动起来,随后便送来一股股令人惬意的凉飕飕的风,身后的锣鼓声已渐行渐远,她忽然有些害怕。
前边的黑影却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弯腰顺手拾起一块石头,向前边的黑影狠命地砸去。小魁终于在一个高堰边停下,等月琴慢慢地走近,一把将她猛地搂入怀中,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月琴隐隐地感到胸部有一种压迫感,往后一扭头,似乎还有来来往往的人,她一边推小魁,一边压低声音喊叫:“小魁,你疯了,干啥?小魁!给人见了可不是耍的事儿,再不松手俺恼了。”
小魁松开了手,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月琴将手里的包袱递给他:“最近去过小南沟儿没有?见过俺爹没有?”小南沟是月琴娘家,离小魁家磨盘沟四五里的山路。
“把东西给俺爹捎去,几件儿衣裳两双鞋,还有几块儿现洋,见了俺爹给他说说,把那东西儿咬咬牙戒了,花钱不说,那东西儿毁人。”见小魁不接包袱也不开口,月琴便将那包袱放到小魁身边的土堰上坐了上去:“不愿意捎也罢,抽时间俺自己送,只是俺家里的——也是,就是心眼儿小,疑神疑鬼的,弄不好都不开心。”
小魁仍是默不作声,月琴似乎在风中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那气味似乎从她进入戏班的第一天起,便和她绑缚在了一起,相拥相牵如那树根下的土和树干上的叶;相关相近象耳边的风和那摇曳的树。在一个个露珠般清澈纯净的日子里,荡涤出两副毫无些许杂尘的肠胃。一个飘洒俊逸的须眉小生,一个窈窕似水的红粉青衣,曾经的时光如云雾眷恋大山一般的不离不弃,——突然间那云雾却飘了,飘到一个寂寞遥远的去处,甚至没有留下一丝雨滴的眷恋。
小魁胡思乱想着,月琴忽然嘤嘤地抽泣起来,她仿佛感觉有一只巨大的手自喉咙处伸下肚去,挖去了肺,摘去了心,然后再撕扯着她的肠胃。小魁见月琴哭了起来,而且一声高似一声,顿时也慌张起来,双手攥住她的手,来回晃动着:“嫑哭,嫑哭,俺唱了下一个台口儿,就给你送回去,还不行?”见月琴仍是不住地啼哭,便用头抵住月琴的脑门儿:“夜静了,声音儿传得远呢——给别人听见了——啊——这你又啥也不怕了,行了,行了——”(嫑:biao,当地方言,不要的意思)
月琴忽然抽出攥在小魁手里的一只手,闪电一般抽了他几个耳光:“没用的废物儿,有这些儿念想,早先干啥唻?狼心兔子胆,做好的饭不吃,单等别人端起了碗,你嘴里才伸出个手来,要人命也不能使这个法儿,你要早把俺要了,还能有今天?——呜呜呜——”
小魁被打得两眼冒着金星,眼泪汪汪地将月琴搂在怀里,月琴却不依不饶,又一连抽了好几个耳光,还不住地说:“废物!废物!专等老鸹往嘴里屙的东西儿——人世上去哪儿找那条回头的路哇,老天爷——你就这的做弄人……”
小魁坐在那块大石头上,任由月琴抽打,当他将她连腰抱到怀里之后,她便不再动弹了,浑身微微地颤抖着。过了一会儿,将双手伸进小魁的布褂内,头也埋进小魁的怀中,仿佛进入一个甜美的梦了。
月琴躺在小魁的腿上,两眼闭着,脸紧贴着小魁,鼻孔中呼出的热气吹拂着小魁的胸膛,两只手使劲地搂着小魁的腰。他分明从她的身上闻到一股幽幽的桂花香气,那香气钻入他的整个胸膛,在整个身体内渐渐地散发开来,一股热辣辣的热流便在每个骨节间涌动起来,一会儿比一会儿使人膨胀难耐,他的脑袋在咯嘣咯嘣地炸响,双手顿时也微微地颤抖起来,按捺不住的烈火仿佛要烧焦他的身体和血肉,又像点燃了一根装满火药的两响,——腾着一道火光遁入天空后,单等的便是那透彻云霄的一声炸响。
不知过了多久,等小魁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双腿和双脚的酸麻时,就两臂向上一拥,顺势将月琴的嘴噙了去,一股含了花香或草香的味道即刻传遍了全身,他忽然感到自己真的要飘入到腾腾的云雾之中了。月琴却睁开了眼,松开了手,推开了小魁站了起来,一边用手拢着头发,一边说:“回吧,不早了。”
当小魁的双腿不再酸麻的时候,一手提了那包袱,一手却要去搂住她的腰,月琴却轻轻地拿了他的手:“认命吧,该有的总有,该走的准走。你还是原先那样儿,——雨天不带伞,晴天穿蓑衣,一辈子都干不了件儿对上卯榫的事儿。你吔——还不抵赵世喜家的牛出息!——唉!”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小魁怕冷似地浑身猛一哆嗦,——月琴的那一声叹息,已悄无声息地冰封了他所有的火热。
小魁怅然若失地提着包裹跟在后边,他微微感到:乌云漫卷的天空刚刚蓝莹莹地迎来了万丈阳光,不想却又兜头扯起了刺骨的西北风,无孔不入的寒风,吹透了他每一个裸露的毛孔。他终于知道:最穿心透骨的寒冷,并不是那漫天飞舞的雪花。
那个嘻笑盈盈地将他的身心都掳掠而去的月琴,那个“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的青衣,再一次将他锁入她那棉花团一般柔软的胸膛。从此,世上又多了一个苦命的天涯孤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