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大甩着蒲扇一般的大脚,啪哒啪哒地往回走,心中虽有几分静心师父没有解说清楚的不悦,但看见静心师父递过黄绢时的神态,——那白净面皮上分明绽出来的微微笑容,心里便像忽然涌出来自九霄云外的万丈阳光,况且,“独钓寒江雪”那几个字,虽不知究竟何意,但想来定是一句绝好的讖言,因为听来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秀美。
风轻云白天寥廓,绿野苍苍深如海。老大的心象经泉水洗过一般似的明净而畅快。
或许是因为昨晚他吃了那个玉米面加红薯面凉窝头的缘故,魏老大那硕大无比的屁竟从他踏入大门槛的第一脚起,竟嘟嘟连连地一直伴着他走到了院子的中央。他顾不了许多,先将那块黄绢布放到小屋内自己认为一个万无一失的地方。看了又看地才走出那间破屋。院中并无他人,武老栓正从牲口棚里往外捣腾驴粪。
武老栓家住大坡地村的中间,有一个做手工挂面的手艺,做出的挂面匀称细腻,一根根的都是空心,煮入锅中耐火不化,吃在嘴里软绵绵绒抖抖,百吃不厌。他在自己家里开了个小作坊,名声很大,可惜了手工繁杂,做不出许多来。老栓为人厚道,从不缺斤短两,也不象别人往面里加些大白粉类的东西增加份量,利润便有限。为此夫妻二人经常的斗嘴,加上老栓死不回头的牛脾气,小摩擦终于引出了大战争,驴脾气碰上个牛脾气之后,他一怒便将女人撵了去,一个人过起了生活。据说赵世喜拿了他的挂面,一直既不给麦子也不付钱,老栓不识字,与一般人的账目往来全凭双方的记忆,平时在邻里之间,无论拖欠时间长短,也很少有人欠账不认的。偏偏遇上了世喜,一个说吃了二十斤挂面,一个说一点儿也记不清了,又没有个凭据,最后世喜便许诺给老栓三圈驴粪两清,双方再不提此事。
自从赵家锁了正南的大门后,赵家的进进出出一般都走小桃的院子,小桃过门儿的时候娶在了这个院子的北院,北院和南院由一排五大间的房子隔开,南北相通要走过一个长长的过庭,过庭的两边各有两间宽敞的屋子,既能做厨房又能居住下人,也方便了看管门户。兵荒马乱的日子开始以后,即使有钱的人家为了缩减开支,也不愿再用许多的闲人,赵家也打发了一些闲杂人等,能做的活就不用人。小桃原住的七间北房后墙临街,拆开门便是一座很好的门店,进财和小桃便搬了过来,在北院开了一个象样的皮店,经营驴马的笼头、大车的套股等皮具,也卖皮衣和皮包之类的皮货。进财不善经营,之后便租给了别人。
赵世喜有两个儿子进财和聚财,二儿子聚财大老大一岁,刚十八,世喜和旗旗夫妇早就给张罗着成家,却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不合适,进财娶了小桃后一年多光景便生了儿子,小名狗狗。不幸的是,狗狗脊背上胎带便有一个脓性的血窟窿,后来竟出了一身的脓疮,百般的医治总也好好歹歹。进财本来很聪明的一个人,北圪台儿上摆棋一个人同时能走五盘,任你如何的悔棋,大家还总是输给进财的时候多。只是个人喜好和进喜差不多,那聪明的才智和劣根的性情结合到一起,就像孙猴子经过了老君炉的历练,神鬼都拿不住,断线的风筝一般,乘风逍遥属于他的每一个日出和日落。
这院中本来也长着一棵夜合欢,当地人都叫绒花树。赵进财不知从哪里听说,院中的夜合树六十年必死,树死后主人也定跟着遭难,便让人连根的锯了去
。那棵树也正几十年的树龄,巨伞一样的树冠,花开时节,一树毛绒绒的粉红色的花,远远地望去像一把把粉红色的团扇,站在树下,一股淡淡的香气便扑鼻而来,小篦子一般的叶子,一对一对的两边分开,每当夜晚来临,树叶便和花一起闭合,清晨便又一起展开,——如今却可惜了那一树云一般的粉红的花朵。
锯掉那棵树后,李小桃便在院子的两边栽上了两棵珍珠梅,闲来无事便不断地侍弄,如今已长得几乎和魏老大一般高的棵子,蓊蓊郁郁的一片,墨绿墨绿的叶子挂着晶莹的水珠儿,沉默忧郁如她的主人。花季到来的时候,一串串雪白雪白梅花状的花疙疙瘩瘩地缀满枝头,秀美而娇艳,那未开的花骨朵便如一串串的珍珠,耀眼夺目生机盎然,仿佛能生成一股清凉的风直通人的心底。
小桃坐在西墙根下的马扎子上,正给那一身脓疮的孩子喂奶。小桃的弟弟小旦,十一二岁的样子,手里牵了一根线,一头拴了一个知了正在一边玩耍。
自从那天进喜敲了老大的手,并说了那句充满恶毒和嘲弄的话之后,老大便有意躲避小桃。“不长毛儿的在里边捂着,你长毛儿的也不能扛在肩膀上当摆设。”魏老大心里嘟嚷着向世喜的屋子那边走,当眼的余光扫见露珠一般清秀的小桃后,便真的想和王炳中一样挺直了腰板,对着世喜的眉髅盖儿(眉髅:额头),唾沫四溅地戏落:“你那东西儿整日价乱乎乎地贼忙,使坏了没的修理,不如连俺的赁给你使使算了!”
李小桃是住在村东的李木匠的闺女,娇美清秀的面容,正如院中的那一串串艳丽妩媚的珍珠梅。当年,赵家父子疯了一般地四处托人说合,最后竟搬来了旗旗在警备队的表侄,连吓带哄之后,嘀嘀嗒嗒地将小桃娶了过来。小两口开始的一段日子倒也如胶似漆的恩恩爱爱,无奈进财天生的一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秉性,时间一长,又和那走窝子(走窝子:猫狗类发情)的猫狗一般锁不得关不住,小两口便不时地拌嘴,开始的时候公婆还数念进财几句,渐渐地也越来越没有了好脸色。
魏老大到世喜住的卧房里取出那只皮包,正待要走,迎面碰见进财正笑嘻嘻地过来:“正好,俺正找呢,给俺!”
魏老大却紧紧地抱着不放,进财便上来夺,老大索性坐在门槛上双手抱在怀里,进财怎也掰不开那铁钳一般的大手,气得拿了两个指头的关节,连连地敲打着老大的头:“茅连石!——又臭又硬!——茅连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