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拉着风箱,突突的火苗随着手中风箱杆的拉动一窜一窜。当她看到一个满脸胡茬子的男人老在看她的时候,便低下了头。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一扭一扭的身子像柳枝上落上去一只鸟。
红鬃马咴咴地叫着,两只前蹄交替着咚咚地刨着地,王炳中忽然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兴奋和愉悦,正自每个毛孔中汩汩不停地向四外迸射,他的整个胸膛和那只烧红的火炉一样热烈而滚烫。那根青油油的“水葱儿”使他乱了方寸,他甚至比看到那头野猪时还要狂乱,以致于使他记不清是春天蕴育了万物,还是“水葱儿”给了春天以生机。
老银匠似乎看到了那个手捏钢叉骑在马上的络腮胡子,“水葱儿”微微地侧歪了头,似笑非笑地一直看着那笼火,一只手咵哒咵哒地推拉着风箱杆,身子也随着手的拉动微微地摇晃,炉中的火苗随着咵哒咵哒的声响一股股地向上窜升。
老银匠突然拿起敲打银饰的锤子,连连地敲击着火炉的铁盖子,铁盖子咣咣当当地闷响着,一股股的火花随着上窜的火苗四散飞腾开来。
银匠乜斜一眼王炳中,手中的锤子当地一下又落向铁盖,那个铁盖子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后,哈哈大笑着一般肚皮就朝了天。王炳中微微一笑,两腿用力一夹便骑马去了。
磨盘沟向西南走五六里的山路就到了小南沟,村子不大,半山腰上稀稀落落的十几户人家。他算这趟也总共来过三次。月琴娘家就在山坡最上头的大石崖下。车最多能走到半坡,月琴寻个地方将车缷了,王炳中让大红马驮了两袋粮食,跟在提了两个包裹的月琴后面到了家。
家里共有五间红石条垒起来的小平房,房顶上铺着一块压着一块的大红石板,中间高两边低,和瓦房脊一般。五间房屋座北朝南,中间有一道隔墙,一边三间一边两间,石头垒起的半截院墙,跷一下腿就可跨入院内。
月琴进得院后喊了两声并无人应,来到父亲睡觉的屋子,一股潮湿带着汗腥的臭味儿便扑鼻而来,油光黑亮的被子卷了一团儿,似乎做了枕头用。炕上铺着的苇席黑黄黑黄地泛着幽暗的光,——席子也只剩下半边,铺在下面的谷草张牙舞爪地四处涌了出来。炕头上破草帽扣着的瓦盆里似乎有些响动,月琴掀起草帽,蹭地一下,两只老鼠便窜了出来,吱吱地叫着,眨眼便看不见了踪影。
月琴又到东北角做饭的屋子转了一圈,房顶上隐隐透着一线蓝天,上过油漆一般乌黑的梁檩,满屋子的烟熏气味,摸一摸烧柴的灶火,凉阴阴的没有一丝暖意,掀开锅盖,锅边一层干巴巴的米粒,锅底有一碗多剩饭,上边飘着一层黑黄的毛。
斜对面山上的那户人家,好象看到家里来了人,一个人站在崖边,双手捧着嘴使劲地喊着,那声音乘风越涧而来,碰到这边的山壁上又撞了回去,乒乓球似地又弹了回来,山坳里就传来一声接一声颤悠悠的回声,——那叫喊山。
没有喊过山的人,不仅不会喊,而且听起来也费劲。月琴仔细听了,原来是说她爹去磨盘沟三天了,说好今日回来,有啥急事就去找找,没有急事就在家等等,黄夜(黄夜:晚上)到他家吃饭,北瓜稀饭地皮菜,有蒸好的饼子掺了一半儿的橡子面。
月琴也站在院墙边冲那边喊了,忽悠悠的回声从这山传到那山,好象有好几个月琴。王炳中坐在院中的石头上嘻嘻地笑着:“怪不得唱戏,见天儿的喊山,咋有吊不好的嗓子!”
满仓骑着大红马将月琴父亲驮回来已是鸡子上架的时候。月琴已将屋里院外打扫了个干干净净,王炳中搬了块石头坐在那里烧火,煮着米粥蒸着窝头的大锅腾腾地翻卷着云雾一般的热气。月琴爹坐在院里的石头上,笑眼眯眯地看看这屋又看看那屋,时不时地用树皮一般的大手抹一下鼻头,然后再把抹下来的鼻涕涎水杠在屁股下面的石头上。(杠:抹,擦掉的意思)
当西山巅抹去留在三道岭上的最后一片夕阳,石崖上边的山坡上忽然传来一连串嘟咕嘟咕的鸟叫声,炳中问岳父:“山上啥鸟在叫,不象野鸡。”
月琴爹说:“是石鸡子,今年俺上去看过,好几窝儿呢,俺找到一窝儿,往跟前一走,比兔子跑得还快!人撵不上,过几天就又回来了。你听,都说石鸡子叫象在说‘领上俺吧——哥哥’,你仔细听听,象不象?”月琴爹说话的时候有孩子一般的欢快。
自从看到闺女、女婿的第一眼起,他佝偻着的腰似乎挺直了许多,每句话里都带着一股颤悠悠的兴奋。正说着话,满仓从外边扛了一大捆干柴回来,扔到院子里后,一边拍打着沾在身上的干树叶,一边说:“哎——吔,真是,满山是柴,出门儿就拾掇了一大捆,真是个好地界儿,不愁烧火、取暖,真是个好地界儿!——就是人少憋屈得慌。”
王炳中和月琴睡在她爹睡的土炕上,满仓和月琴爹在东北房的地下铺了谷草,就当铺睡下了。土炕很小,王炳中整晚上蜷曲着腿,月琴翻来覆去的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唉声叹气。炳中自闭上眼的第一刻起,磨盘沟的那根嫩“水葱儿”便在眼前活灵活现地跳跃起来,那个带着几分俏皮的红脸蛋儿,很长很长的眼睫毛,齐腰的大辫子,系在辫梢的红绸子红彤彤的象一团火!
如果月琴是春光里一朵迎风怒放的花,是那种触手可及、秀色可餐一般的娇艳,那么,“水葱儿”就是绿叶下一颗长满绒毛的青涩山果,她饱含着自然天成又穿心透骨的一段风韵。——王炳中对“水葱儿”的向往,甚至超过月琴爹对烟泡儿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