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凤娇最后给开出来的那个两清的单子,就像是谁在一根一根地在掰扯他的肋条骨。他静静地听着,头脑嗡嗡地响着,似乎已听见肚子中一根根肋条被折断的咔咔声。要不是受不住疼,他真想把裤裆里的那个惹祸的东西一把揪了去!——陈凤娇索要大洋两千,谷子和小麦各三千斤,布三百丈、马三匹,骡三匹,限期一月,鸽子岭上交割。在世喜千恩万谢之后,她带走了聚财。
赵世喜在老大的土炕上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又躺下,他身上的每个关节几乎都疼痛难忍,白日里发生的事,回想起来正象做梦一般,他真的希望那是一个梦,可是从怀中掏出红梅娘开的单子看了又看,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
他又忽然想起了那些勾引他坠入无底深渊的酸曲儿,浑身便抽筋一般地哆嗦起来,哆嗦了一阵子之后,就感觉整个身子象鸡毛一样地向空中飞,头顶上的梁、檩和木椽就一齐晃晃荡荡地飘摇起来。他十万分地痛恨自己,只记得“二茬韮菜红根根,妹妹袭人惹亲亲”,却忘记了还有“我们家门子哥哥你不能串,你小心我男人把你的腿打断”,他攥起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感到腹腔里全是和外边一样的漫天大雪,整个肚囊之中,比那嗖嗖刮着的北风还凉。
赵世喜直到女人拿了刀子来才勉强起了床,杨旗旗将一把三棱的军刺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对世喜说:“家里到底出啥事儿了?聚财好几天不见人影儿,你要再不给俺个交待,俺死给你看!”
世喜出了门,满街的大雪正在溶化,挂在树枝上、房檐边的雪块和冰凌,不时地啪哒啪哒落下,再汇入汩汩流动的泥水里。他既为那个庞大的账单犯愁,又惦记聚财,那个疯女人会不会在那漫天的冰雪中滑入深沟去?那样就一了百了,只是可惜了儿子一条性命;倘若那女人上了鸽子岭,或就住在附近的什么地方,那账单牵连的将不是儿子一条性命。
不知不觉,竟慢慢地踱到静峦寺这边来,他此时真的在想,一定有个什么东西在暗地里牵弄着他,要不,怎么会又癔癔症怔怔地来到这里!当一转身的时候,索性又扭了回去,大踏步地奔静峦寺去了。
赵世喜从静峦寺回来后,紧张的心一直扑通扑通在跳,他在大殿里以从未有过的虔诚和恭敬,在佛祖前磕了三个响头,每一次碰过之后脑袋便嗡嗡作响。静心师父给他的黄绢一直令他混沌不已,究竟是静心师父的手误还是天意?赵世喜反复琢磨着黄绢上“唯魏求赵”那四个字。“赵”自然指的是他自己,而那个救赵的“魏”究竟在哪里?大坡地姓魏的就只有一个魏老大,可魏老大除了大屁他还能有什么?他的大屁就是顶了枪使,他连肚里的肠子也屙出来又能打倒几个?
时下的赵世喜就像在漩涡里打扑腾,手里攥着的也只有那块黄绢和魏老大了。令他想不通的是,魏老大真的能成为赵家的救星?
从寺上回来快入家门的时候,他终于定下心来,账单上的那些东西,他就是挤出痔疮来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够,先把能使的法子全使了,实在差个星星点点,让魏老大把儿子替换回来,——好歹日后杨老歪把老大的票儿撕了,这事也就结了。
以后的日子,赵世喜便开始了卖地卖铺子,可那些东西真要卖的时候,反倒没有了主顾,一来多数人家拿不起那么多的银子,二来赵家卖的东西敢买的人也不多。
世喜找到王炳中和王维贵,那父子两个商量一番后,却只要赵家的店铺和邻近一点的好地,而且价钱压得很低。赵世喜急得团团乱转,在来回几个说合之后,最终跺着脚说:“这身子都掉到井里了,还在乎挂扯的耳朵?”最后除了石碾街东头的那间洋货铺外,像样的铺子几乎全部卖与了赵家。将要誉写契约的时候,王炳中家却只拿了一千五百个大洋,尚欠的伍佰,维贵拿出一只宋代钧窑的青瓷莲花碗来,说至少值五佰两银子。
赵世喜拿去了当铺,掌柜看了又看说:“是个好东西,果真要卖,——恐怕不只五百两银子,可惜,——俺手头钱紧,拿不出恁多,您收好。”
世喜按了账单上的东西准备,最后只差三匹马和五佰大洋,于是便找到了魏老大。
魏老大听说让他上鸽子岭,没等世喜说完就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双手摇得像要把世喜推出门外:“啥事儿都成,这事儿不能,俺靠气力儿吃饭,实在不行俺卷铺盖走人。”
赵世喜急急地说:“还没听了,急啥?又不是要你送死,你又不是没见那天的事儿,他们跟俺有些瓜葛,干湿又不碍你,聚财到那儿,他们主要是怕欠的账不还,催俺快点儿准备,咱还缺那点儿东西?只是咱家前段压的货太多,这不,十分的东西俺准备了九分,只差一点儿,再说,你四外打听打听,俺姓赵的欠过谁家的账?你就是一团儿去那儿走走,要行,就一团儿回来,要不行,俺就先回来再准备准备,随后你就回来。他杨老歪为了要钱儿,也不为了要命。再说了,俺也不白使你,这的,去一遭,从东湾给你一亩地,裹脚垴那一亩也给你,二亩地,你劳力又好,又能受,三二年就翻身了,有了地,娶个媳妇儿,也算有个一辈子了。行是不行,嗯?——明儿早给个话儿。”临走又加了一句:“不行俺找别人,那可是二亩地,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可想好了。”
赵世喜走后,魏老大躺在他的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半夜的时候他又翻出了在静峦寺求得的那块黄绢,心里想着:这独钓寒江雪是不是说,天降大雪俺魏老大就要翻身了?
虽然赵世喜说的话多数时候不敢想念,但“有了二亩地也算有了一辈子”的话却是颠扑不破的。他忽然好象看到了二亩地上长着的谷苗,忽涌忽涌地在他的眼前连成一片,一会儿那谷苗便成了一个个弯着头的金黄的谷穗,割完谷子后他便耪茬,搂出那些杂草,吆喝了牲口将那地犁得松软而平整,匀撒撒地耩上小麦,几日的工夫儿便又绿茵茵的一片,最后在新年的炮仗声中,坐在另置下的房屋中,一个和李小桃一般好看秀气的女人,抱了他们的孩子,他担了清洌洌的水,倒入自己家的水缸,然后找到赵世喜,象王炳中一样戳指着他的头说:“俺裤裆里的东西长毛儿了,黑森森的,借给你使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