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仓自觉说错了话,他在天空里甩了几个响鞭后,说:“毛毛腿不毛毛腿,反正都是根儿萝卜,再好看也看不饱,再说了,以后啥事儿,也说不准,老掌柜这回不知要再摔几个碗?——也是,这本儿大才能挣大钱,香香那闺女,俺看行,哥哥嫂子一直坐在那儿嗐嚷嚷,咳!人家还就能一声儿不吭,多好的一个闺女!也是,这好东西儿都是给有钱儿的人预备的,哎!——恁都没见,来的时候儿,抿着嘴儿一直送到大街上。”
林先生说:“看把俺兄弟眼气的,这古人说,丑媳儿薄地家中宝,最养人的,还是红薯稀饭,仨俩月不吃肉能过,仨俩月要不喝饭,可就要命了。”一边说,一边用脚偷偷地踹踹坐在前边的石氏,石氏也不动,还是看着搭在腿上的两只手,说:“就你会说,——你还甭说,俺还就待见听俺当家的说,展瓜瓜的理儿,——死了也待见。”
林先生回了炳中后,炳中坐在大太太的屋里思谋了半天,他在掂兑这件事究竟该怎样开口和牛文英说。
在他的心里,牛文英就好比是一壶凉凉的白开水,——永远的一个面孔、一个腔调、一个滋味儿,却永远也没有挑得出来的大毛病。她每日做着王家撞钟的和尚,勤奋执着而无怨无悔,文英在王家的不可或缺,就象那根支撑着房梁的柱子。
王炳中实实在在又无时无刻地在享用着那一壶凉白开,但他却感受不到那一壶的凉白开能有多大的实在效用,一任牛文英在骤然间爆发出来的那团火自生自灭。牛文英却无时无刻不在企盼着,什么时候能忽然有那么一天,她的男人在急急惶惶的脚步中会有一个急转身,仔仔细细地审视打量一下她这个秀外慧中的女人,算一算她究竟给王家带来了多么大的成就和惊喜!可是,一遍又一遍的翘首期盼之后,总也看不到能有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她也曾把心中那些摆不上桌面的忧郁曲里拐弯地说给娘家人听,父亲竟表现出一种惊人的平淡和冷漠,好像那四句话便打开了她心中永远的结:好天气风静云白,好日子平淡如水;功高盖世者不赏,勇略震主者身危。
文英到王家以后,一直睡着那方土炕,屋子里大大小小的物什,就没有挂过一丝的尘土,连那裹脚的布条子也是一天三洗,绝叫人闻不到一丝的气味。她将那个铺在炕上的条格粗布炕单扫拉得绷紧而平整,没有一点卷起的角或抹不平的褶皱,连茅房里的茅罐,她都有固定的摆放位置。她的贤淑深深地藏在骨子里,她的勤谨和聪慧,洋洋洒洒地播洒在王家大院的每一个角落,就像漫野的绿色生命一般郁郁葱葱经久不衰,在好长好长的日子里,却竟没有听到过她的深藏在心里的那个最爱,哪怕是在经意不经意之间的一声轻赞!那颤巍巍摇响的一身铃铛,仿佛才是对她毕生的唯一咏叹。
王炳中笑意融融地进门后,牛文英在镜子前照了照,翘着兰花指将滑出来的一绺鬓发拢进去,两只小手一搭,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两只小脚半挨着地,脚尖相对、脚跟微微叉开,像一尊替人解急救难的佛儿。弯弯的月牙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王炳中一遍后,静静地说:“想说啥,说吧。”
王炳中挠了几下后脑勺,又摸了摸狼茅草一样的胡茬子,说:“没啥,闲坐会儿。”
文英说:“你要是不愿意说,就在自个儿肚里捂着,谁也给抠不出来。”停了一会儿又说:“你就是不说,大家都也心知肚明。人吔!吃的穿的住的是有点儿差别,肚里的那几根儿肠子,谁跟谁也差不了多少。俺也不想找那些不自在,只有一条儿,——要是真还有点儿良心惦记的,甭管到啥时候儿,嫑叫俺不自在就行。说一千道一万,俺还是那句话儿,——这话儿呢,说不说在俺,听不听在你,——那不是黄菜捞饭,不能大碗捂着吃。”
王炳中本想拐弯摸角地试探着说说,不想还没有说出什么,便叫牛文英清锅兜底一般给掀了个大眼瞪小眼,正好像文英又伸了小手,在抚摸着他的后脑勺,一遍遍地抚摸够了之后,又挨着一根根的头发给捻了一遍,最后又不轻不重地拍击了两下子。——一种站立在悬崖边上到处张望的感觉,便在他的全身弥漫开来。
牛文英踮着一双小脚晃晃荡荡地出去了,油亮闪光的头,仍然摇响了那满头的铃铛。
王炳中也出了门,在月琴的门前站了一站,是一种想说点儿什么又没什么可说的那种感觉。他在两个院子里转悠了半天,瞅了个没人的时候给廷妮儿的衣兜里塞了几张票子,廷妮儿斜斜地歪了一下眼,淡淡地说:“俺又不卖给你啥东西儿,净整些罗罗索索的事儿叫人心慌,畅畅快快的比啥都好,是不是?”廷妮儿的大眼在炳中身上扑闪一下又飘到了别处。
王炳中心里咯噔一下,来来回回地搓了几下手后,一五一十地把苗香香的事給廷妮儿说了,廷妮儿想了想后,说:“唉!知道了,泥胎儿要真有人拜,还真成了神。”说完就再不吭声了。
廷妮儿做完手中的活后,和了一块杂面,用那根酸枣木的擀面杖在案板上擀了起来,挺着腰撅着屁股一声不吭,过上一会儿就扬一扬头,甩一下遮住了半个眼的头发,手里的那个面团儿慢慢地由小变大、由厚变薄,每当要把面片儿摊开,换个角度再缠上擀面杖的时候,便将双手握着的擀面杖猛地向前一送,面片儿的一个边便嗒儿地一声甩了开来,胸前两个大奶也随之一颤,然后换个角度把擀面杖骨碌骨碌地又卷了进去。
廷妮儿擀的面条有劲而均匀,她的刀功也好,细溜溜的一般宽窄,挑起来几乎可以看见透过来的阳光。
不一会儿,她便煮熟了一碗,一边往碗里盛,一边才说了见到炳中的第二句话:“你吃不吃?”
炳中说:“俺不吃,你贵人总算又开口了,俺给你说的事儿咋样儿?”
廷妮儿仍是不吭,待把那碗杂面条儿放到条盘(给客人端饭或酒的四方木盘)上的时候,又拿一个小碗挟了一箸头的韮菜泥,才说:“叫俺试试吧。”端起条盘往西院走的时候,将几张纸票子又塞回了炳中的衣兜里,说:“这个俺没用,后边儿嫑再整这些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