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猛海鲜
一
下午四点钟,超市里人不多。一位推着购物车的漂亮太太格外地引人注意。看她雍容华贵的发型和衣着,不是年轻姑娘的打扮,但身材和皮肤乍一看还是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如果仔细打量一番,能找到些岁月的痕迹,可又让人猜不出她的实际年龄,总之是保养得非常好。
她身边的男人倒是五十岁左右的样子,其貌不扬,一身休闲装扮,衣服上的标识全是工薪一族不敢奢望的国际名牌。
“好啦,好啦,让阿姨来买就好啦,你一个人出来我好担心的啦。”老男人讲一口标准的“台普”,嗔怪着漂亮太太,声音中充满了怜爱,惹得附近的几个导购大妈开口称赞“太太好有福气!”
在离漂亮太太不远的地方,有一双眼睛一直注意着她。这是一双标准的杏核眼,只可惜上了些年纪,眼角布满了鱼尾纹。拥有这双眼睛的人也曾经美丽过,只可惜上了些年纪,成了迟暮美人。漂亮太太被老公呵护着走远了,迟暮美人低下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岁月,杏核眼里流露出一丝忧伤。
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了,超市里渐渐热闹起来。
“妈。”高婷婷和迟暮美人打招呼。
“你怎么又出来遛达了,回家帮你爸干活去!”迟暮美人呵斥她。
婷婷这孩子爱玩爱闹爱打扮,就是不爱学习。邻居家的孩子木木窠窠的,身体先天还有残疾,可是学习很争气,考上大学了。高家的婷婷高中毕业哪也没考上,只能随便找了个工作。婷婷妈一直觉得自己的丈夫不如人,如今辛苦养大的女儿也不如人,心里总有一口气咽不下去。
“我来买护唇啫喱啊!”高婷婷理直气壮地说。
“家里摆了多少根口红了啊,还买,你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婷婷妈又开始教训女儿。
“护唇啫喱和口红是两码事,不能相互替代的。” 高婷婷不服气地说,她虽然对读书没什么兴趣,但是对护肤美容有很高的造诣。
婷婷妈见女儿说得振振有词,怨气更不打一处来了:“你当初要是把挑口红的心思都用到学习上,大概也能考上大学了吧?我都快被你气死了。整天就知道傻玩傻闹,还臭美,一说到学习就没戏了。你看王婶家小凯,人家身体还不太好,可是学习多争气,多给他妈长脸——”
高婷婷知道母亲有一肚子的抱怨,再呆在这里只有挨数落的份儿,赶忙说:“妈您上班吧,我去那边看看。”
“你气死我得了。”婷婷妈还在上班呢,不能和女儿多废话,朝她摆摆手,让她快点走开。
高婷婷大摇大摆地向摆放各式各样美容用品的货架走去。
嘴上涂着新买的护唇啫喱推开家门,刺耳的哭声令高婷婷连连皱眉。小三儿又在丧号呢,高奶奶正在不厌其烦地哄她的小祖宗。
“哎哟,奶奶的大孙孙长得多好看呐!”高奶奶讨好地说。
“我不好看!”小三儿边哭边喊。
“哎哟,大孙孙长得多难看呐!”高奶奶赶忙改口。
“我不难看!”小三儿哭得更厉害了。
“啊……那你要怎么样呢?”高奶奶实在没词儿了,急得直出白毛汗。
“我就老这样!”小三儿变本加厉地嚎啕大哭起来,鼻涕、眼泪抹得满脸都是。
小三儿是叔叔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还像两岁小孩一样哭起来没完没了。奶奶叫叔叔老三儿,他的孩子自然就是小三儿。叔叔是爷爷的遗腹子,奶奶总觉得亏欠这孩子的,因此从小对他格外疼爱。叔叔以格外的没出息来回报奶奶。上学敷衍了事,工作敷衍了事,唯独搞对象没有敷衍了事,自身条件极差,眼光却极高,挑三拣四的。奶奶到处求人给他介绍对象,叔叔见了十几个还没有看上眼的(多数情况是女方没看上眼),直到三十几岁才勉强谈成了一个。叔叔没本事给自己挣一套结婚用的房子,结了婚还和奶奶挤在一处。既然成了家,叔叔就是当仁不让的一家之主了。他把房屋产权证改换成自己的名字,然后以婆媳不和为理由把亲妈轰出了家门。所幸婷婷爸是个厚道人,可怜的老太太总算有了个安身之处。
奶奶跟着婷婷一家过日子,叔叔有了孩子谁来照料呢?所以叔叔就说工作忙啊,媳妇生病啦,找出各种理由把孩子扔到婷婷家,好让奶奶看孙子。奶奶虽然是被叔叔轰出来的,但一直最疼三儿子,总觉得对儿子尽孝心没有尽够,因此对孙子也是溺爱有加。
婷婷家的房间格局像个哑铃,一进门是个放不了多少东西的狭长过厅,连接着一大一小两间居室。高婷婷进门后先向光着膀子在厨房里做饭的父亲打了个招呼,然后来到大屋。
见小三儿正没完没了地哭呢,高婷婷顺势说道:“这小三儿怎么老哭呢,一定是想家了,想他妈了,让我叔把他接回去吧。”
高奶奶明白孙女的意思,大声说:“你爷爷死得早,你三叔从小就没爹,我多疼疼他也是应该的,你婶身体不好,我给她带带孩子也是应该的!”
高婷婷不屑地嘟囔着:“流产五次,那身体能好得了吗。”
高奶奶觉得老脸挂不住了,忙把孙女支走:“去,把电费本儿给王婶送去,下月轮到她家收电费了。”
高婷婷全家住在20年前建的老居民楼里,直到现在也没实施打卡取电,住户们轮流查表收电费。本月婷婷家挨门挨户收过电费了,下月轮到隔壁的王婶家。听到奶奶叫她去王婶家,高婷婷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王婶家和婷婷家是十几年的老邻居,可以说,高婷婷是在王婶的眼皮底下长大的。王婶的儿子比婷婷大一岁,已经大学毕业了。那孩子呆头呆脑的,见了外人连个招呼也不会打,一句顺畅的话也说不出来,而且脖子总是歪着,肩膀一个高一个低,据说是出生时难产留下的后遗症。高婷婷一天天长大了,虽然功课一直不大好,但是越长越漂亮,王婶看婷婷的眼神里逐渐多出一种期待。平日里碰见婷婷,王婶也总是多出一份关注,问这个问那个,问得高婷婷不胜其烦。
“快去,回来好吃饭!”高奶奶见婷婷还不动身,不耐烦地催她。
高婷婷用两个手指拎起封皮油腻腻的电费本,皱着眉头去敲王婶家的门。
此刻王婶正在家中抱着电话侃侃而谈:“他刘姨,我们家小凯只是生出来的时侯不是顺产,在里面呆的时间长了一点儿,拎出来的时侯小护士手重了一点儿,把脖子拧歪了,脑子里面一点儿毛病都没有,人可聪明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王婶的儿子小凯从自己的房间探出头喊:“妈,有人敲门。”随后他又缩回自己的房间继续玩电脑。
王婶攥着电话加快了语速:“有人敲门,我看看去。他刘姨,咱以后再聊,小凯的终身大事就拜托您了,您可要想着我们儿子的事呀,一定想着呀!”
“呀!婷婷啊!快进来,小凯,婷婷来了!” 王婶打开门,看见高婷婷站在门口,立刻兴奋得像饥饿的老鼠发现了一大块香喷喷的奶油蛋糕,忙不迭地喊她自己的儿子出来见人。王婶有风湿性关节炎,行动起来慢吞吞地,唯独一双眼睛比贼都快,把高婷婷从上到下检查了一番。
“啊不,王婶,下月该您家查电表了。”高婷婷的鸡皮疙瘩从脚趾尖一直长到头发梢,把电费本塞到王婶手中扭头就跑了。
王婶见奶油蛋糕跑了,从门里探出头来喊道:“婷婷,我一直把你当女儿,有空常来啊!”
关上房门,王婶很为自己儿子失去一次宝贵的机会而惋惜:“小凯,磨蹭什么呢,剩饭手!”
王婶的儿子小凯是个木讷的男孩,他听见母亲的责骂习惯性地推推鼻梁上的高度近视镜,一言不发地继续玩电脑。
王婶见儿子不理睬她更加大声地埋怨道:“你以为天上会掉下老婆呀!我求爷爷告奶奶到处给你物色对象,你倒好,一点儿也不上心。不知道自己条件差找老婆要趁早呀!不知道先下手为强……笨鸟先飞早入林……工夫不负有心人……铁杵磨成针……我这也是瞎着急,皇上不急太监急!”
王婶最后那句要把婷婷当女儿的话让高婷婷像吃了一只麻头苍蝇一样不舒服。逃回自己的家,小三儿还没有嚎完,高婷婷被他的哭声一搅心里更加烦乱了。她一声不吭地支起吃饭用的圆桌,动作却很重。
吃过晚饭就该睡觉了。婷婷妈倒掉洗脸水,哗哗的水声里仿佛流走的是她的青春岁月。婷婷妈对着墙上的镜子好好照了一照,她把手轻轻放在眼角,捂住那里的鱼尾纹,但手一拿开,鱼尾纹又显露无余。
婷婷爸“内退”后一直没找到工作,每月只有一点点退休金。婷婷妈过去是居民合作社的售货员,现在是超市的导购,在超市里一站就是一天,这会儿也该歇歇了。大屋是客厅兼婷婷父母的卧室,婷婷爸躺在床上快睡着了,婷婷妈洗漱完毕,关上房门,却有些私房话要和婷婷爸说。
“你妈又拿香油给她孙子炸鸡蛋了!”婷婷妈眉头紧锁,忿忿地说。
“炸就炸吧。” 婷婷爸是个老实人,虽然从小母亲就偏疼弟弟,如今又被弟弟赶出家门,他对母亲还是很孝顺。
一听这话,婷婷妈更加生气了:“一瓶香油才吃了几天就见底了,她住在这儿一分钱都不掏,如今还胳膊肘向外拐,变着法子便宜那个三混蛋,咱家婷婷长这么大了,何时见她拿香油给婷婷炸鸡蛋吃……”
话匣子一旦打开,婷婷妈的种种不顺心一股脑儿地全涌出来了。
“好了,好了,老三是混蛋,小三儿也是混蛋,我们不和混蛋一般见识。” 婷婷爸老实得几乎窝囊,只会息事宁人。婷婷妈心里清楚婷婷爸做的一切都是为这个家好,再想到自己一直对丈夫心存歉疚,在婷婷爸的好心劝解下总算把这口气咽了回去。
小屋是高婷婷和高奶奶共用的卧室,隔三差五,奶奶还要搂着小三儿睡。屋里放了一个小三屉桌、一个衣柜,高婷婷的单人床和高奶奶的单人床之间隔了不到一尺宽。高奶奶摆单人床的一边墙上挂着几个老式像框,里面全是些泛黄的老照片。属于高婷婷的那面墙上则贴着F4和滨崎步、周杰伦的海报。
高奶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小三儿哄得不哭了。高婷婷躺在另一侧的床上也可以安心睡觉了。“明天,后天……”婷婷算着日子。大后天她轮休,就又可以去找“老公”玩了。
高婷婷的“老公”家庭条件比婷婷好很多,他住在一套带阁楼的错层公寓里。呆在“老公”家的阁楼上可以不受任何人的打扰,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阁楼外还有一个宽敞的晒台,站在晒台上仿佛整片天空都是自己的。想起家里永无宁日的生活,想起隔壁虎视眈眈的王婶,高婷婷好想当新娘,赶快搬到“老公”家去。
不光聊天,有时杜新娜、肖小莎和高婷婷也偷偷玩玩手机里的游戏,或是看看报纸。今天,恰逢主管不在,高婷婷和杜新娜在小声聊天,肖小莎把一叠报纸摆在接待台下的桌斗里悄悄地看着。
突然,肖小莎发现一则有趣的消息,推推身边的人:“看这儿,看这儿,为促进广大市民自觉维护市容市貌,本报今年继续举行‘膀爷’有奖征集活动。即日起,您只要拍下任何人在公共场所赤裸上身的照片,邮寄或发e-mail至我报社,就有机会获得奖金50元,所拍‘膀爷’也将得到T恤一件,邮寄地址……”
“这活动不错,奖励50呢,我回家动员我爸,我哥都来客串一把‘膀爷’,我把他们照下来!” 杜新娜听肖小莎念报纸,也觉得很好玩。
“让自己家里人演‘膀爷’多丢人啊,依我看,应该拿个捞鱼的大笊篱,看到大街上光着大膀子的人就赶紧把他罩住,免得他跑了,然后爱怎么照就怎么照,最好用数码相机,不用装胶卷。” 肖小莎充分发挥想象力,描绘着上街抓“膀爷”的情景。
“拍一个能挣50块,两个就100了,比我在这里站一天挣得还多,这差事不错。”杜新娜也越说越来劲儿,仿佛忘了现在还是工作时间。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对口相声,没有注意到高婷婷一直未参与她们的讨论,而且脸色越来越难看。
高婷婷听见两个同事说“膀爷”,想起自己的父亲在天热的时候,无论家里家外都不着上装,光着膀子走来走去,身上晒得黑黝黝的。同事说的玩笑话仿佛都是在嘲笑她,高婷婷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别看报纸了,让主管看到不好!”杜新娜和肖小莎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拍“膀爷”换奖金的事,高婷婷大声打断了她们。
“怎么了吗?我们说‘膀爷’碍你什么事了,急什么啊!”肖小莎不知内情,嘟囔着。
杜新娜去过高婷婷家,多少猜出了一点其中缘由。想起自己和肖小莎刚才的对话,也确实有些出口伤人,当时只顾说着好玩,竟没注意到高婷婷的反应,得罪了朋友,真是不应该。她忙对肖小莎说:“好了,老老实实看你的报纸吧,别说了。”
有顾客上门了,这回轮到高婷婷引路。高婷婷带客人到美容室去了,接待台后只剩下肖杜二人。
“高婷婷哪块儿出毛病了,吃枪药了?”肖小莎想起刚才的事情,不解地说。
“是你刚才说错话啦。”杜新娜提示她。
“我?我刚才说错什么话了?”肖小莎还不明白。
“说给‘膀爷’照相的事,婷婷的爸爸就是‘膀爷’一个。”杜新娜恳切地说
肖小莎不禁做了个捂嘴的动作,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是多么冒失。她朝通往美容室的小门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婷婷生气了呀。”
肖小莎正瞧着小侧门,高婷婷从里面冒出来,肖小莎连忙朝她笑一笑。高婷婷却面无表情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根本不睬肖小莎。
气氛变得沉闷起来。高婷婷心里不好受,脸色依然很难看。杜新娜自知说错了话,觉得很尴尬。肖小莎思量着如何缓和局面,一时又不知说些什么好,只好安静地低头看报纸,不时留意一下主管是否出现了。
看着看着,肖小莎眼前一亮,发现和高婷婷言归于好的好办法了。
这份报纸有个每周一期的副刊,每期都用一位美女来做封面,如今搞起了读者参与活动,即拉近了报纸与读者的距离又不用付报酬,美其名曰:美女总动员。
“如果你是长得漂亮又足够自信的女孩,请参与我们的封面女郎征集活动,为每周一期的副刊拍摄封面……”肖小莎默念着美女总动员的“动员令”。
“长得漂亮又足够自信——这不是在说高婷婷吗?”肖小莎想。
“长得漂亮”是用眼睛看出来的,“足够自信”可要通过长期的相处才能体会出来。在肖小莎眼里,高婷婷何止是“足够自信”,简直到了极度自信的程度。平时她们三个在一起闲里偷闲说闲话,常常议论起近期走红的女演员、女歌手或是超级模特。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到别人春风得意、风光无限,自己却只能在美容院里美化环境,三个人心里都不免会吃些无名的干醋,酸溜溜的。可高婷婷的酸法却极具鲜明的个性。她总是极力批评明星们的长相,就算是西施、貂蝉站在面前,也会被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贬得粪土不如。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以后,高婷婷还会总结性地补充上一句:“还是我最漂亮!”
高婷婷的过分自信,还表现在她和男朋友的关系上。据高婷婷自己讲,她单恋了男朋友三年,去年秋天终于感动了男友,正式认她做女朋友。她的男友曾经是无数女生的梦中情人,眼光极高,因为婷婷是整个中学里最漂亮的女生,所以才能最终胜出。“这样又高又帅又专一的男人哪里找去?”说到自己的甜蜜爱情,高婷婷总是得意洋洋的,摆出一副等着别人嫉妒她的架势。
肖小莎是个比较务实的女孩子,她看中的不是海誓山盟、身高星座这类须头巴脑的东西。 肖小莎对高婷婷男友的印象仅限于高婷婷手机背面的贴纸照,那位传说中的完美“老公”从没有来百合坊接送过高婷婷。即使是最浪漫的情人节,到了下班时间,百合坊员工通道外恭候着一排男士,最漂亮最幸福的高婷婷也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肖小莎的手机是男朋友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每当高婷婷又在喋喋不休地夸耀起“老公”来,肖小莎听烦了就会不由自主地暗暗嘲笑她:“对你那么好怎么不给你换个手机?那么难看还挂在脖子上,像个等着开批斗会的‘破鞋’。”
肖小莎觉得高婷婷的男朋友并不怎么爱高婷婷,只不过高婷婷自信过头了,觉得自己一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罢了。
“婷婷”,肖小莎主动开口。“你看这个,做封面的女孩没你漂亮。” 肖小莎把报纸翻到副刊首页,推到高婷婷面前。
高婷婷一听到谈论别的女孩长得漂亮不漂亮,立刻来了精神:“给我看看!”
报纸上,一个女孩穿了条高贵大方的白色丝绸长裙,坐在朱红色千秋椅上,把手中的仿清团扇顶在下颚上含情脉脉地微笑。高婷婷把报纸攥在手里,瞪圆眼睛仔仔细细地看 ,又习惯性地开始了她特有的挑剔:“她的唇线画歪了,像这种轮廓不明显的嘴唇反而不适合画唇线,应该用唇刷蘸油份少的有色唇彩轻轻涂一圈。她这鼻子高得不自然,像是整过的……”
听高婷婷大放厥词并不是肖小莎的本意。在高婷婷毫无悬念的总结性陈词“还是我最漂亮”出口之前,肖小莎抓住时机,说出了令高婷婷冰释前嫌的一句话:“你上封面绝对比她强。”
此话一出,确实达到了肖小莎预期的效果,百合坊大堂又恢复了安定团结的氛围。谁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肖小莎的一句百分之百的外交辞令却让高婷婷计上心头。
不错,高婷婷的确像肖小莎所想的那样,是个又漂亮又自信的女孩。对于业已得到的爱情,高婷婷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对于向往已久的婚姻,她就有些拿不准了。和高婷婷的主动热情比起来,她的“老公”太被动消极了。在高婷婷的印象里,“老公”从没主动约过她,每次见面,都是她主动和“老公”约时间地点。就连二月十四日这么重要的日子,“老公”也没主动表现一下。
“你怎么从不主动约我啊?”一个人的情人节之后,高婷婷忍不住要埋怨“老公”。
“没等我约你呢,你就主动来找我了。”面对高婷婷的质问,“老公”的回答既平静又合理。
“那……情人节你总该约约我吧?” 高婷婷觉得“老公”对她关心得不够。
“那天你不是值班吗,我怕影响你工作啊。”“老公”的答案还是合情合理的。
“那下班之后呢,总该接我吃个饭吧。”高婷婷还是有些委屈。
“你老想着下班后的事情就该不安心工作了,我是为你着想啊,那天我也没和别人过情人节啊,你可是我的唯一呀。”“老公”依然振振有词,令高婷婷既信服又受用。
高婷婷的“老公”比她小半岁,男方比女方小,不懂得心疼人也是常理。可是一直让高婷婷迷惑不解的是,她那么爱“老公”,“老公”也说过只爱她一个人,为什么“老公”就从来不提一丁点儿和结婚沾边的话呢?难道还要她一个姑娘家先提出来吗?
快到圣诞节的时候,高婷婷一狠心花300多元买下一套进口的男士护肤小套装。300多元,可是高婷婷在百合坊里站一个多星期的辛苦钱啊。“老公”拆开精致的包装盒,把里面的东西逐个瞧一瞧,口气平淡地说:“又乱花钱,你可真是败家啊。”
“我就是要给你败家吗!”高婷婷娇滴滴地接过话茬儿。
“好,你来我家败吧,我让你败!”高婷婷多么希望“老公”能很男人地说出这句话啊!谁知,“老公”却打岔道:“哟,窗帘上全是土,该拿下来洗洗了,你来帮我摘窗帘吧!”
尽管高婷婷对“老公”的这样敷衍行为很不高兴,曾经抓起窗帘的一角以示抗议,但还是被“老公”的一张刚喝过蜜的嘴劝好了。
“就算是他没把我当外人吧!”事后高婷婷安慰自己。在和“老公”正式确立关系的这段时间里,高婷婷慢慢学会了在心理上给自己安慰。她想去游乐园,“老公”不愿陪同,她觉得那是因为“老公”已经是成年人了,不再喜欢小孩子的玩意了。她想去音乐茶坊,“老公”也不捧场,说一杯茶要几十块钱不值,她觉得那是因为“老公”会理财,懂得节俭,比一般年轻人懂事。总之,无论“老公”做什么,高婷婷思来想去最后都会觉得还是他更正确。
这一次,高婷婷看到报纸上的“美女总动员”,心想着要给“老公”一个惊喜,让他彻底发现他的“老婆”可是个大美女,快快把她娶回家。
“我要是去报名会不会被选上?”高婷婷问两个同事,等着听别人夸她漂亮。
“没问题,要是设个最佳封面奖,你肯定得奖。”肖小莎拿出平日里夸在百合坊办会员金卡的太太们那一套。
“那……只是副刊封面会不会太寒酸了?”高婷婷被夸得美滋滋地,不免有些轻飘飘。
“副刊比头版好啊!你想想啊,要是在头版,买报纸的人手上有什么脏东西全蹭你身上去了,多恶心啊!”杜新娜也来帮腔。其实,读报纸的人如果手比较脏,看副刊时也会抹到高婷婷身上的。
高婷婷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她只是被夸得飘飘然,更加自信了:“拍这个封面会不会提高我的知名度啊?”
“当然了,这可是……全市发行的大报啊!”肖小莎反应还算灵敏,能够自圆其说。
同事的夸赞帮高婷婷拿定主意,她准备靠封面照片彻底搞定“老公”,就像个半老徐娘在导购小姐的信口雌黄之后决定买下一套昂贵的“重返青春”护理疗程一样,即愚蠢又幸福。
高婷婷按报纸要求寄出了自己的全身生活照,不久就有了回信,她被选上了。她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新娜小莎,没来得及享用两人的溢美之辞就忙不迭地打“老公”的手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话筒里传来高婷婷最不想听的声音。
“该死,怎么不开手机呢?”高婷婷急得直跺脚。过了几分钟,她想起“老公”说过,最近手头紧,手机里的钱,连发条短信都不够。
“大概是因为没话费了,这家伙。”高婷婷推断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心里很满足。
周末是百合坊最忙碌的时候,高婷婷轮休很难赶上这两天,不巧的是副刊封面的拍摄工作也安排在周末。无奈之下,高婷婷一咬牙请了一天事假,心想:“老公啊,我可都是为了你啊!”
封面美女的服装由模特自备。高婷婷在自己的衣柜里精挑细选比较了半天,只挑出来一条蓝色牛仔布连衣裙和一条粉红色棉布长裙。这两条裙子她去“老公”家的时候都穿过,如果穿着其中一条上封面,“老公”一定会很高兴。
按时赶到拍摄地点,高婷婷才得知这一期副刊要介绍一个即将开业的海鲜城,所以拍摄地点就选在海鲜城门外。高婷婷将和海鲜城门脸一起出现在副刊封面上,实际上就等于为海鲜城做了一次免费广告。高婷婷问起前不久那期坐在千秋椅上的女孩。原来,那一期有仿古家具的相关选题,那个女孩是用来点缀高档家具的。这个时代,美女真是越来越廉价了。
高婷婷把自己带来的两件衣服一一试穿,造型师连连摇头,嫌服装太保守,说道:“要想吸引眼球,就要穿得少。”
突然,造型师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指着高婷婷正套在身上的粉红色长裙说:“你这个肩带是不是可以摘下来?”
高婷婷有些迟疑地回答:“这个……是,是可以摘下来,但我一直都是带着肩带穿的。”
高婷婷这条裙子的上半部分实际上是个开口极低的抹胸,只靠两根很宽的镶荷叶边肩带遮住大片皮肤。肩带的确可以摘下来,但即使是去见“老公”,高婷婷也不曾把它摘下来。现在,怎么能在全市人民面前摘下来呢?
“摘下来吧,还是摘下来上镜。”造型师劝说道。
“带着拍吧,我习惯带着肩带。”高婷婷央求道。
“你这衣服也太土气了,实在无法上镜啊。拍得不好看可别怪我们。”造型师接待过不少高婷婷这样的无知少女,在劝导她们时颇有经验。一听说“不好看”,高婷婷立刻就动摇了。造型师因势利导又说了几句,高婷婷乖乖地露出了白嫩嫩的膀子。
高婷婷画好妆在镜头前摆了个举起手臂的姿势,造型师立刻又发现了问题:“你手上带的是什么呀?”
“镯子呀,怎么了,不好看吗?”高婷婷问道。她白净的手腕上有一只青绿色的镯子,像是玉做的。高婷婷出门前想带几件小配饰,可她的耳环、项链、胸针都是在地摊上或女生用品商店里买的便宜货。唯有这只镯子据说是祖传的玉镯,她平时也常戴着它,高婷婷猜测它一定会很上镜。
“和你今天的造型很不和谐,破坏了整体感觉,还是摘掉吧。”造型师以很专业的口吻告诫今天的平面模特,高婷婷顺从地摘掉了镯子。
进入五月,天气明显热了起来。快到中午了,海鲜城门外的水泥地上温度明显升高。这里本来是一个停车场,因为海鲜城还未正式营业,空荡荡的一片,在太阳的暴晒下白花花的十分刺眼。虽然封面上只需要一张照片,摄影师却要高婷婷在造型师的指挥下摆出各种姿势。高婷婷站了一上午,快要晒晕了,为了赶快完成任务只好一一照做。
“头再向右歪一点儿……再歪一点儿,好,眼睛要放电……再多放点儿……OK!”摄影师指挥着模特。
高婷婷放下举得有点儿酸痛的手臂,深深喘了一口气。
终于收工了,高婷婷筋疲力尽地想:“老公啊,我可都是为了你啊!”
第二天,高婷婷照常上班去。走进更衣室,看到肖小莎,高婷婷和她打招呼:“小莎!”
“来了!”肖小莎也和高婷婷打招呼。突然,她像发现了外星人一样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起高婷婷。
“怎么了,干嘛那样看着我?”高婷婷不解地问。
“你晒日光浴了吗?好黑呀。”肖小莎还在上下打量着高婷婷。
“怎么?我的脸很黑吗?”高婷婷害怕地摸着自己的脸。
肖小莎把高婷婷推到穿衣镜前面说:“你自己看看吧,像是刚从海边回来的。你昨天去海边拍外景了呀?”
高婷婷恍然大悟,感叹道:“哎呀,昨天在大太阳下站了老长时间,人都晒黑了!”
当晚下了班,高婷婷回家途中先去了趟超市。她在摆放各种面膜的货架前东瞧西看,一个导购阿姨走过来,笑呵呵地问高婷婷:“小姐,您挑个面膜?”
“有没有快速美白的面膜?” 高婷婷问。
导购阿姨拿起一盒面膜,递给高婷婷,脸笑得像个花卷:“您来得可真是时候!这种美白面膜一盒5片,连用5天,保你变白。现在正搞促销呢,买一盒再送一片,已经卖出去好几箱了,就剩现在摆着这几盒了!”
高婷婷端详着手中的盒子,问道:“一盒多少钱?”
“一盒125,再送一片,相当于优惠了25块钱呢!花125得到150的东西,多值呀!” 导购阿姨笑容更灿烂了。
高婷婷听了不再作声,把面膜放回到货架上,到别处转悠去了。
一阵吆喝声把高婷婷吸引到一个摆满美容用品的摊车前。只见有一群顾客正围着摊车挑拣着,一个导购扯着嗓子叫卖着:“三元一件,三元一件,一律三元一件!
高婷婷挤到摊车前,挑拣着里面的各种美容用品。她刚拿起一包压缩面膜纸就听见导购熟练地做着推销:“这个粉扑一直卖5块钱一个的,现在只要3块钱!吸油面纸一包50张才3块钱,多划算!面膜纸一包5个才卖3块钱,泡上茶水预防青春痘,泡上牛奶美白最有效!”
高婷婷仔细看着手中犹如小药片一样的压缩面膜纸,重复着导购的话:“美白最有效?”
此后的几天,高婷婷每晚都取一张面膜纸在牛奶里浸泡一会儿,敷在脸上,然后才上床睡觉。一包面膜纸很快就用完了。
消灭完5个面膜纸,高婷婷去百合坊上班也恢复了自信。来到大堂,杜新娜和肖小莎已经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高婷婷庄重地走到她们俩中间。她瞧瞧杜新娜,杜新娜也瞧瞧她;她再瞧瞧肖小莎,肖小莎也瞧瞧她。高婷婷见两个同事没有反应,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弄得肖杜两人莫名其妙,异口同声地说:“婷婷,你搞什么呢?”
高婷婷见她们两人不解其义,有些沮丧地说:“难道你们都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你生病了吗?肚子痛?”
高婷婷不耐烦地说:“哎呀,我的脸已经白回来了!你们都没看出来吗?”
肖小莎恍然大悟:“我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呢,这么大惊小怪的,原来为这个呀!”
杜新娜手扶着高婷婷的肩膀,在她的脸上仔细地看着,点头说:“嗯,好像比前几天白了些,你本来就不黑嘛。”
高婷婷听了同事的肯定很欣慰地说:“牛奶面膜,的确很好用。”
肖小莎想起了高婷婷拍封面的事,问道:“婷婷,你不惜把自己晒黑拍的照片什么时候才能见报呀?我们等着看呢!
高婷婷这才想起这件更重要的事情:“对了,报社的人跟我说隔周的周一见报,今天是星期五……再过三天我就上报纸啦,好紧张呀!”
“照都照了,有什么好紧张的。”肖小莎不以为然地说。
“人家穿得少嘛,不好意思了。”高婷婷说着做了个双手捂脸的姿势,把肖小莎和杜新娜都逗乐了。
杜新娜笑着说:“那我倒要看看,是怎么个艳光四射的照片!”
肖小莎也来帮腔:“我一会儿告诉百合坊的所有人,咱们这儿出了个大明星!”
高婷婷被说得害羞了,她跳着脚说道:“你们别告诉别人,我都不好意思啦!”
周一早上,一股清风吹进机房,白燕阳背着新款NIKE双肩背书包随风而至。他穿了那件曾经让江南赞不绝口的阿童木头像T恤,搭配一条深蓝色牛仔裤,脚上是NIKE经典的乔丹一代,显得个子更加挺拔了。
坐在离门较近位置上那两个喜欢怪异打扮的女生注意到白燕阳,双双抬起了头。
“白燕阳,过来!”一个女生向白燕阳招手。
白燕阳走过去问道:“什么事?”
招呼他的那个女生伸过一只手摸着白燕阳胸前的阿童木头像,笑着说:“你这个阿童木真‘卡哇伊’。”
另一个女生也伸手去够白燕阳的胸部:“very cute!”
白燕阳像有人胳肢他似的笑得咯咯地,他笑了一阵子,抬起头看见江南坐在后排座位上正朝他这边看。见他注意到自己了,江南立刻把头低了下去。白燕阳见状,收敛起笑容,朝江南走去。
白燕阳走到江南身边。这次,江南没有像以前一样立刻为他让出过道。白燕阳摘下书包,先扔到14号位子上,随后轻巧地一蹭,从江南的椅子与后排电脑之间的窄缝通过。他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从书包里掏出U盘书本等做实习课题的用具。江南此刻盯着电脑液晶屏,目不斜视。
白燕阳摆好自己的物品,打开电脑。他一歪头,瞧着身旁的江南问道:“你笑什么呢?”
江南依然盯着电脑屏幕,假装不理睬白燕阳,小声说:“没笑什么。”
“笑了。” 白燕阳还是歪着头瞧着江南。
“没笑。”江南盯着液晶显示器上的文字,偏不朝白燕阳看一眼。
白燕阳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着说:“你没笑也跟笑了一样!”
江南还是不朝白燕阳看一眼,双眼紧盯着屏幕却忍不住笑起来。
“你看我像什么?”白燕阳把整张脸向江南那边转了过去。
江南一扭头,看到白燕阳把系在优盘上的黑丝带套在鼻子上。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说道:“像漫画里的日本小偷。”
“哈哈哈……”白燕阳把整张脸贴在桌子上,被江南这个十分形象的比喻逗笑了。
过了一阵子,他重新抬起头。
“我爸”,白燕阳提起令自己骄傲不已的父亲总是先顿一顿。
见江南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他这边了,白燕阳接着说:“我爸从前是搞民乐的,他本来会拉二胡,在农村插队的时候又学会了弹棉花,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考上了音乐学院的指挥系,毕业分进了交响乐团,还当上指挥了。他老怕别人说他是民乐出身,特意在办公室里摆了一架钢琴,那琴我弹过,音不准,早该调了。”
无论多么严肃正经的事情,一旦到了白燕阳嘴里都会变得无足轻重、嬉皮笑脸的。江南喜欢极了他的这股荣辱不惊胜似闲亭的劲儿。其实,无论白燕阳做什么,江南都会觉得好可爱,只不过她自己没发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