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周六上午，江南上路了。

出租车司机按字条上的地址把她送到一片老居民区里。这片楼还是福利分房时期兴建的职工宿舍楼，新开发的楼盘一个比一个漂亮，这片老楼就显得越来越逊色。经济条件好的人家纷纷搬到新建的社区里，这一带俨然成了低收入区。

江南下了车，先把高婷婷的成长环境打量了一番。她只看见了房子院子，却不知道几天前这一带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关于这起事故的传闻就有好几种说法。有的说，一条小狗被车撞死了，狗的主人悲伤过度 ，站到马路中央自杀了；有的说，一个女孩带着狗出门遛弯儿，遇到一个酒后驾驶的司机，人和狗一起被汽车撞死了；有的说，一个女孩被无照司机撞死了，她养的小狗有情有意为主人殉葬了；还有的说，一个司机超速驾驶，先是撞死了一条狗，一慌张，又朝一个人撞了过去……

江南按字条上的信息走进一个黑洞洞的楼门。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尽是灰尘。她沿台阶一级一级向上走，心跳渐渐加快了。江南不由得想起高考后即将揭晓考试成绩时的心情。

终于到这一家了。江南抬起手摸摸头发，不乱；低下头看看衣服，不脏；又咽了一下口水，左顾右盼寻找门铃，没有；只好伸手去敲门。

敲了半天，门里一直没有回应。江南大声向里面喊：“有人在家吗？高婷婷住在这里吗？”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难道人全都出去了？怎么这么不巧。”江南看看表，已经接近中午了。也许这家人一早就全出门了，傻等着也不是办法。

江南那颗近几个月频繁剧烈跳动的心脏看来又是一阵徒劳了，她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向楼下走。刚迈下一层楼梯，遇到从下往上走的一行人。

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头发花白，沮丧着脸。后面跟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脸色也很不好看。再往后是一个中老年男子，穿着一件素白的棉布T恤，手里捧着一个黑色匣子，匣子上蒙着一块黄色方巾。

江南估计自己碰见丧种了，本能地向一边躲了躲，尽量离那三个人远一点。与他们擦肩而过之后，江南又向下迈了几个台阶，突然想起什么，便停住脚步。她慢慢抬起头，回望那三个沿阶而上的人，江南好怕他们在她敲过的门前停下来。只有亲眼看见他们走过那扇门，江南才能安心。

观察着，等待着，江南眉头一皱——捧着骨灰的人停在高婷婷家门口了。

江南预感自己快要得心脏病了。她极力克制住狂乱的心跳，在一男两女进门之前蹦上台阶，大声喊道：“请问，高婷婷住在这里吗？”

那个捧骨灰的男人缓慢地抬起头看了江南一眼，又低下头把目光移到手中的黑匣子上，嘴动了动：“这就是她。”

江南猛然间想起自己在撕碎高婷婷做封面的报纸时心里的一句话——“应该把她烧成灰”。想到这里，江南就像猛然间被人从脑后打了一闷棍，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大脑里一片空白。

当江南再次感觉到光线，随后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送葬的人都围在她身边，三张满是泪痕的脸上写满疑惑。

江南猜自己一定是晕过去了，这里大概就是高婷婷的家了。她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来，头部一抬高立刻发现不远处的柜子上摆着一个黑色的像框，里面有一张黑白照片，江南仿佛见到了另一个自己。

“高婷婷……婷婷……婷婷是……”江南抽涕着，断断续续地讲出自己的来意。

她讲得有些语无伦次，但高婷婷的父母好像很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江南拿出自己珍藏的镯子，婷婷爸起身去了另一个房间。不多时，他手捧着什么东西回来了。

江南看见他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那只勾起了她无限思绪的镯子。江南好像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婷婷的亲人会来这儿找她的。可我不知道她是双胞胎，这镯子原来是一对儿。瞧瞧，这姑娘和婷婷长得多像呀……你终于来找她了，可她却早走了一步……就差这么一步……就见不着了……”高奶奶一双老眼肿得像两个桃子，边哭边说，才说了几句就只有哭了。

“我们一直没敢跟婷婷提她是孤儿的事……一直当她是亲生的……婷婷直到走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抱来的……她一直活得挺好的。”婷婷爸见江南哭得实在可怜，好心地说一些谎话来宽慰她。他不希望江南知道婷婷被男朋友骗走了童贞，不希望江南知道婷婷在这个家里被骂作“野种”。他担心江南接受不了这些事实，怕婷婷的孪生姐妹会心疼。

没有人再讲话了，屋里哭成一片。

高婷婷就是江南的“妹妹”，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江南悲痛过后，悔恨过后，头脑冷静一点儿了，她还是带着最后的一丝侥幸对高婷婷的家人说：“能不能给我一点儿有婷婷DNA的东西……哪怕是一点儿她的……骨灰也好……”

江南在高婷婷的遗像前深深鞠了一躬，带着哭红的双眼离开了高婷婷生前的住处。和她一起离开那里的还有指引她找到妹妹的镯子和从高婷婷生前用过的梳子上取下的长头发。

江南与高婷婷的DNA鉴定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江南拿着鉴定结果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仿佛她这么一念，婷婷就能起死回生一般。江南终于找到“妹妹”了，确切地说是找到“妹妹”的骨灰了。生与死，爱与恨，亲情与爱情，到头来竟都是枉凝眉。

如果江南姐妹没有被亲生父母遗弃；如果江南养母把两个弃婴都收养了；如果高婷婷没有遇见白燕阳并爱上他；如果江南没有遇见白燕阳并爱上他；如果白燕阳没有同时欺骗两个女孩；如果江南没有为白燕阳出庭作证，充当他的“现任女友”；如果高婷婷没有发生车祸；如果江南早一步找到高婷婷；如果DNA鉴定结果是错误的……如果，如果，可惜人生是没有那么多“如果”的，就像时光不会倒流，人死不会复生一样。

江南做了最后一件她能为高婷婷做的事情——买一块墓地。

高家对此事很支持。高婷婷虽然是他们白白养育一场的养女，但她真正的亲人来了，也该让她领走。再说，家里本来地方就不大，总摆个骨灰盒子徒增伤心。现在公开出售的墓地很多，交了费马上就可以入住。没过两天，高婷婷搬进了新家，在离市区不算太远的九泉陵园。

高婷婷的墓穴是那个陵园里档次最高的，墓碑和墓前的小石狮子都是江南精心为她挑选的。如果有什么灵丹妙药能让高婷婷起死回生，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江南也心甘情愿。哪怕能让高婷婷复活一分钟，让江南和她说一句话也好呀！可惜，这是不可能的。遗憾只能是遗憾，事实永远是事实。江南只能靠在高婷婷的墓地上多花心思来为自己乞求一点点心灵的安慰了。

在一片青灰色的墓碑丛中，高婷婷的新墓乍一看并不显眼，但只要离得近一些，还是会发现它的与众不同之处。

周围的墓穴，都是一幅幅老态龙钟的免冠照片、一个个苍老的脸，唯独高婷婷的墓碑上有一张妙龄少女美丽的脸。似蹙非蹙的眉毛、含情脉脉的眼睛、涂过唇彩闪闪发亮的嘴唇，这是高婷婷在百合坊工作时照的证件照，是高婷婷的养父母拿给江南的。江南自己本来有一幅高婷婷风华正茂的照片，就是那张引起了轩然大波的报纸封面，可是早已被江南揉烂了撕碎了，扔进马桶冲走了。江南为此恨死她自己了。

周围的墓穴，都刻着“慈母某某”、“严父某某”的字样，唯独高婷婷的墓碑只有简单的“高婷婷之墓”五个字，看不出和建墓人的任何关系。因为是养父母把妹妹养大的，应该在墓上用他们为妹妹取的名字。虽然高婷婷就是江南的同胞，江南却不敢在她为高婷婷置办的墓碑上刻上“胞妹”的字样。高婷婷生前与江南唯一的一次见面是在法庭上，当她发现一直高喊“专一”的“老公”竟然又冒出来一个女朋友，大概冲上去把情敌掐死的心思都是有的，她会认江南这个亲人吗？江南不敢在称呼上冒犯死者。

周围的墓穴，都有“勤劳一生”、“保家卫国”等概括死者生平的碑文，有的还密密麻麻刻了很多，唯独高婷婷的墓碑上除了名字再无任何文字点缀了。高婷婷的一生，美丽而短暂，学无所长，业无所成，唯一的亮点大概就是她对白燕阳执著的爱了。她的碑文该如何写呢？难道是下面这样吗：这是一个为爱而死的妙龄少女，她曾经忘我地爱上了一个男孩，把他奉为神明，对他如痴如醉，但是很不幸地被他欺骗了，抛弃了；她失魂落魄，最终死于车祸，把生命化作爱情的挽歌……江南宁可把这些话刻在自己最隐蔽的皮肤上，也不愿意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暴露在阳光下。

陵园的工作人员把高婷婷的骨灰盒移进墓穴里安置好就离开了。这一天不是节假日，广阔的墓碑丛中只有江南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她凝视着高婷婷的墓碑沉默无语。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江南猫下腰，从挎包里取出记载着她对妹妹所有知心话语的日记本，一页一页撕下来，在烧纸钱的地方看它们燃成火焰，化为灰烬。

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厚厚的六大本日记写满了字。讲到江南自己，讲到江南周围的人和事，讲到考试升学，讲到逛街购物，讲到一个个被江南拒绝的追求者，讲到“YY”……由于“YY”的出现，妹妹在江南的日记里被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是江南思念多年的亲人，一个是江南势不两立的情敌。

江南不敢重温自己写下的日记，不能回味自己写日记时的心情，她甚至无法相信自己曾经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对待同一个人。一面热情洋溢，一面冷酷无情；一面情意绵绵，一面深恶痛绝。

“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江南亲眼看见自己最隐密的心思付之一炬，不禁拷问自己。

“因为……”江南已经想到了唯一的答案。可惜这个答案来得迟了一些，江南问得晚了一些，已经于事无补了。

没错，就是因为白燕阳，那个披着羊皮的家伙。江南终于想通了，她与高婷婷即使不是姐妹也不应该成为仇敌。高婷婷有爱别人的权利，江南也有爱别人的自由，本来她们俩都没有错；但白燕阳同时欺骗了她们两个，玩弄了一对姐妹的感情，却是大错特错，简直是死有余辜。想清楚这一点，江南好像一下子看清了很多事。她想起那些涉及到一男两女的感情纠纷，总是两个女的争风吃醋闹得不可开交，但那个男的却能高枕无忧，可以作壁上观，甚至成了笑看鹬蚌相争的渔翁。

“真是太可怕了。”江南一边撕下日记扔进火里，一边心有余悸地想。她感觉自己刚从深沉的梦魇里恢复知觉，而把她从噩梦中拯救回来的却是高婷婷，是妹妹，是妹妹的死。

江南哭了，为婷婷而哭，更为自己而哭。或许她注定是个孤独的人，虽然她从拥有生命的那一刻起就不是孤单的。她的另一个生命，她的影子，她的小庇护神，她的小替罪羊，她曾经嘲笑她，轻视她，刺激她，诬蔑她，恨不得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如今她真的消失了，如她所愿了，而她又从中得到了什么？

姐姐终于找到妹妹了，妹妹却永远失去姐姐了。

日记本全部烧尽了。一些灰烬的碎片借着对流的空气飞起来，像飞舞的黑色蝴蝶，一直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妹妹已经化为灰烬了，日记已经化为灰烬了，江南觉得她自己的一部分也已经化为灰烬了。

老爸居然让他去追求江南，白燕阳多少有些不情愿。在他看来，父亲“钦点”他的女朋友无非是找个人拴住他，管着他。但经历了与高婷婷之间的这场风波，白燕阳体会到了“遇人不淑”的苦头。至少江南在关键时刻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她还算得上是通过“考验”的了；更何况，江南家境也不错，她本人又有学历。

“总不会像高婷婷那么没志气，总想着嫁给我吧。”白燕阳想。

在家中歇够了，想到外面去转转了，白燕阳拨通了江南的手机，声音显得那么亲切：“hello，是江南吗？你干嘛呢？”

江南听出是白燕阳的声音，第一个念头就是把电话扔到地上摔成八瓣，但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尽量使声音显得平静，说道：“我是，你有什么事情吗？”

白燕阳以为江南迟了一会儿才开口是故作矜持呢，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加深情。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见你，今天好吗？”

前前后后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江南对这个人已经到了心灰意冷避之不及的程度，就连和他多说一个字，江南都觉得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可她觉得还应该有一件事情要当面告诉白燕阳，于是江南说：“就今天吧，我也有件事要当面告诉你。”

随后二人商定了碰面的时间地点，挂断电话。

“到底有什么事非要当面告诉我呢？”放下话筒，白燕阳美滋滋地想。

“莫非是……”想着想着，白燕阳眯起眼睛笑起来，如果江南主动提出做他的女朋友岂不是更好了吗？

下午就要见江南了，白燕阳开始做出门前的准备。身材好穿什么都好看，白燕阳随便穿了条牛仔裤配上花衬衫就很有型。头发是新理的，稍微在发梢喷一点定型啫喱，防止毛躁就很好；胡子没有现刮的必要；只是这眉毛该好好修修了。

“男人应该修眉毛”是白燕阳从日韩男艺人那里得到的启发。他发现修好眉毛，整个人都会显得更精致更有神采，所以非常在意自己的蛾眉。

白燕阳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取出修眉专用的小刀片，在自己的眼皮周围比划起来。刀片在离眼睛那么近的地方刮来刮去，一不留神，误伤了脸部最宝贵的部位可不是闹着玩的，因此，白燕阳修眉时非常认真。他右手持刀，修右边的眉毛还算方便，轮到修左边的，就有些不顺手了。一边想着别划到自己，一边试着刮掉左眼眶的碎眉，白燕阳移动刀片时格外小心。可是有时候，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尽管白燕阳百般注意，还是在眼皮上划了一道。

“哎哟！”白燕阳一感到疼立刻扔掉刀片，嘴里哼着捂住左眼，脑海里浮现出一幅血流成河的情景。待他胆战心惊地再次注视镜子中的自己，却发现脸上根本没有一丁点血迹。贴近镜子仔细在左眼皮上查找，白燕阳发现那只不过是刀片刮碎眉时用力大了一点儿，划到了表皮，根本就没到血流得出来的深度。所谓的“伤口”，不仔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

修眉时发生的小小插曲，却让白燕阳想起了高婷婷，他曾经的“好媳妇”高婷婷。用刀片修眉毛的方法还是高婷婷教给白燕阳的呢。

白燕阳刚开始修眉时是用镊子往下扽眉毛，因为他一直用镊子拔鼻毛。用镊子修眉的好处是修得彻底，被镊子连根拔起的眉毛过很长时间才会长出新的，但每拔一根就要疼一次，这是一向怕疼的白燕阳最受不了的。后来，高婷婷告诉他用镊子修眉的另一大害处是容易把眼部的皮肤扽松弛了。高婷婷建议白燕阳用刀片刮眉毛，她说百合坊的美容师都是用刀片帮客人修眉毛的。白燕阳改用刀片修眉了，高婷婷见他给自己修多有不便，就经常帮他修。高婷婷的手艺不错，白燕阳的眉毛便总是整整齐齐的。

现在，白燕阳被刮眉毛的刀片弄疼了，不禁想起高婷婷的好处来。其实，高婷婷不但个子高长得漂亮，带她上街很有面子，而且人也很勤快，会体贴“老公”。如果换成江南这种“官宦人家”的娇娇小姐，就不一定肯像高婷婷那么尽心尽力地为白燕阳做事了。可惜高婷婷和他不欢而散了，白燕阳觉得这是高婷婷的错误。

“只要不提结婚，我倒挺愿意她常来常往的。唉！”想着想着，白燕阳刚刚“受伤”的小眉头皱了皱，叹起气来。

他在镜子前不知不觉耽误了很长时间，直到白奶奶过来问他中午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