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管大学毕业前夕的爱情叫“黄昏恋”,不过是要毕业了,又不是判死缓,何尝谈得上“黄昏”。不过,江南遇见白燕阳的确是在一天的黄昏。
阳春三月,大地还是一片冬天的萧瑟,只有太阳出奇地抖擞。阳光灿烂了一天,快落山时还不忘在天边染了一大片红彤彤的火烧云,像是纪念这美好的一天。是啊,多么美好的一天。这一天,江南到母校来确认她研究生入学考试的成绩——分数相当理想,而且,她遇见白燕阳了。
从研招办晃晃悠悠的铁楼梯下来,江南直接向学校正门走去。她一贯走路速度快,和别人并肩走时,也常不知不觉超到前面去了,直到被落下的人喊她慢一点,这才发现同伴已被自己甩在身后老远了。
这次,前面的一个背影又要被她超过了,两人并肩的一刻,江南无意中向那人扫了一眼,那人也正巧瞧着她。江南依然按自己的速度走路,男孩的身影在她身后逐渐变小了,没有回头,但江南心里觉得那个人很好。是她所在大学的学生吗?若是,以前怎么没见过呢?想到自己即将读研,还有机会在这个校园里遇见他,江南心里和这春天一样。
江南在大学里是公认的美女加才女,天生丽质,家庭环境优越,是其他女孩羡慕和嫉妒的对象。或许是因为自身条件出色的女孩子都会让男孩在面对她们时缺乏信心,江南至今名花无主,别人叫她“冷美人”。
江南到家了,今天家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给江南开门的是她家的小保姆二翠。二翠今年只有17岁,她是江南父亲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已经在村里订了亲,初中毕业后出来做几年小保姆,挣点嫁妆好回去嫁人。
“姐,您回来了。”二翠一边打招呼一边去接江南肩上的挎包。
“都不在?”江南见父亲的房间和母亲的房间双双房门紧闭,问了一句。
“没说何时回来。”二翠熟练地回答。江局长和夫人都是工作繁忙的人,即使周末也难得在家。
江南弯腰抱起在她脚下兴奋地摇着尾巴的小狗豆豆。豆豆是只血统纯正的球型博美,长得像个红褐色的绒线团儿,不知是谁送给江南家的。平时江南在学校住读,家里只有二翠给豆豆喂食、洗澡、带它遛弯,但狗总是最能认清谁是它真正的主人,见了江南,它立刻拿出对二翠不曾有的热情。
“翠儿,别做饭了,我请你吃好吃的!”今晚江南真是心情好,她叫了匹萨饼的外卖。两张大号的整饼、一例水果沙拉、一例香脆鸡翅、两份意大利肉酱面还有两份鸡茸蘑菇汤,足够她和二翠吃三顿的。二翠来江南家快一年了,有人请吃匹萨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她在自己家里排行老五,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在家乡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世界上有种叫匹萨的馅饼,而且馅是放在外面的。往常家里即使有一个西瓜,几个孩子一哄而上,不费多少时间就只剩下啃得干干净净的瓜皮了。如今看到摆了一桌热腾腾、香喷喷的美味,只有表姐和她分享,小姑娘的脸上笑开了花。想吃这个,又想尝那个,手在空中移来移去,竟不知该落到哪里。
江南看着二翠快乐的样子,觉得很羡慕。匹萨带给二翠的快乐,江南是无法拥有的。她一直觉得,快乐是件简简单单的事情,因此只有简简单单的头脑才能拥有快乐。而江南自己,却是不能够的。
见过江南的人,大都会被她的一头黑色瀑布般的长发所吸引。天热的时候,乌黑的头发会被剪得短一点,但一定是能披在肩上的长度。这条黑色的瀑布总是妥贴地垂在江南的脑后,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在清风的吹拂下翩翩起舞。只有上体育课时,她换上高领的运动衫,美丽的长发才会暂时被扎成马尾巴,一下课又马上被释放下来。别人多半以为江南太爱惜自己的头发了,是啊,如果有一头江南那样的秀发,谁会不细心呵护呢?
只有江南自己最清楚。
她4岁的时候,妈妈想知道一种冷烫剂效果如何,就哄江南说要帮她把头发变得像洋娃娃一样卷卷的。江南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耐心地让妈妈把一种味道奇怪的水抹到她的后脑勺,又用几个塑料发圈和皮筋把抹过的头发勒住。江南静静地等,开心地等,等妈妈给她施魔法。
时间到了,妈妈把江南头上的东西解下来,看到头发没有按预期变卷就失望地走开了。儿童的皮肤是最娇嫩的,冷烫剂没有把江南的头发变卷,却可以使她的皮肤发炎。江南觉得后脖颈痒痒的,就伸手去挠,却不知那样做只会使发炎的皮肤感染。妈妈本来就不大注意江南,女儿的小动作也没引起她丝毫的注意。第二天,江南像往常一样被送到幼儿园。下午,幼儿园把电话打到江南父亲的单位,阿姨说你家孩子发高烧了,脖子后面的皮都烂了。
医院的诊断结果很吓人,江南有生以来第一次住进了病房。父母在她的病床前吵起来。记得父亲指责母亲:“你这个妈怎么当的,拿4岁小孩儿做人体实验,哪怕你不是她亲妈,也没有这么混蛋的!”说完后父亲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连推带搡把正要争辩的母亲拉出了病房。他们在病房外压低声音说了什么,江南昏沉沉地没有听到。她只觉得浑身好烫,脖子后面像放了块发红的烙铁,吸进鼻孔的空气都是热辣辣的。从此以后,江南在电视上看到火山喷发出炙热岩浆的情形,就会联想到自己还是4岁小孩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滋味。
江南回到幼儿园之后,发现小朋友们对她和以前不一样了。没有人愿意和她玩了,大家都跑到她身后去指指点点。她知道,是因为她的脖颈子和别人的不一样。江南恨透了别人说她脖子后面“趴着癞蛤蟆”,尽管一个4岁的小女孩很瘦弱,但她近乎发疯地追打还是镇住了不少调皮的孩子。别人不敢当面嘲笑她了,但眼神里还是透出江南无法忍受的东西,直到江南把头发留长了,把伤疤完全遮住了,她才和这个世界恢复了和谐。从此,江南就再没留过短发。
二翠是第一次吃意大利肉酱面。她告诉江南,这个酱比炸酱好吃。看到二翠把好吃的肉酱吃到了鼻尖上,江南觉得挺逗,想提醒她,又觉得那样就不好玩了,还是没有说。
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二翠赶紧在围裙上擦擦手,拿起话筒。很快,她抬起头神经兮兮地对江南小声说:“姐,是个男的,不说是谁,非要你接。”
江南接过话筒,顿时不安起来。话筒里传出一个年轻的男声,这个声音江南一时分辨不出,但说话人提起的一个名字她倒是记得。这个名字曾经出现在前年年底她收到的一张贺卡和去年年底的一封信上。
前年冬天的一天,江南像往常一样去自己常去的自习室看书,远远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个子很高的男生,像是在等人。看见江南,那个男生立刻向她走过来。
“江南,祝你新年快乐!”走近了,男生虔诚地递上一个粉红色的信封。
见个陌生人递过来东西,江南只好礼貌地接了。“谢谢你”,她接过信封,继续走自己的路,好在那个男生递上信封后就默默地走开了,没有再做什么。
这种情况,江南已经习以为常了。她在校园文艺汇演上用像王菲一样空灵高亢的声音唱《但愿人长久》,不止一个人上台来献花;参加校模特队的时装表演,有人在台下捕捉到她最为亮丽的几个瞬间,洗出七寸照片给她送到宿舍;就连她在锅炉房打水,也有人自告奋勇替她拎保温瓶,只为能和她一起走上一段路…….先在自习室内找好了座位,江南打开刚收到的信封。里面是张贺卡,图案很精致,还有淡淡的香味。掀开贺卡,不出所料,是些示爱的话,落款的名字,为防不测,江南记住了。
她把贺卡上的名字和自习室门口的男生对在一起,想起此人以前也来过这间自习室。有一次还坐在江南对面,很想和江南搭讪,但开口时只会说些“同学你是哪个系的”这样的无聊问题,江南真的很烦这种人。
此后江南换了自习室,远远看到那个男生就躲开,将近一年太平无事。
去年年底,正当江南为研究生入学考试而努力时,收到一封长信,倾诉对她的倾慕之情。这封信可真是长,足足用了12页皱巴巴的信纸,字写得歪歪扭扭的,文笔也极差。江南没工夫看完全文,瞟了一眼第一页就翻到最后一页,落款又是那个名字!在鼻子被气歪之前,江南把那封“长恨歌”塞进了垃圾桶。
“怎么又是他呀!”江南想。从收到贺卡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江南从未给过他任何回应,态度是明确的。可如今他却搞到江南家里的电话号码,找上门来了。
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向往已久的声音,江南的崇拜者似乎有点紧张。“那么…….咱们出来坐一会儿…….好吗?”他吞吞吐吐地说。
“你先告诉我谁给的你我家电话!”江南气势汹汹地说。
“这个……不能说……”电话里的男声依然吞吞吐吐着。
“啪”的一声,听筒被摔回到电话机座上。这样做了之后江南又有些后悔,那个家伙既然能弄到她家的电话号码,说不定也已经弄到她家的地址了,也许此人现在正在楼下,这会儿正往楼上走…….如此想下去,江南越想越害怕。但很快,她又安慰起自己来。她家的高档公寓是24小时有保安站岗的,陌生人不能轻易出入。更何况,她家的地址,连同宿舍的姐妹也不知道,比她家的电话要难查得多。
江南正想着,电话铃又响了。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喂?”
“……是我……”还是刚才的声音!
“其实你自身条件挺好的,肯定能找到好的,我真的很忙,这个电话请你以后不要再打了,再见。”江南再没给对方开口的机会,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说尽了。估计对方听了这些话也该死心了,江南再次挂断电话。她站在电话机旁足有两分钟,果然,电话铃没有再次响起。
“翠儿,记着这个人的声音,他要是再打电话,就说我不在。”江南回到餐桌旁,对二翠说。
今天江南叫了由腊肉、培根、牛肉粒、蘑菇、青椒、黑橄榄和玉米组成的什锦匹萨,还有火腿、菠萝、虾仁、乳酪组成的夏威夷风情匹萨,可二翠只知道吃长得像西红柿鸡蛋面的意大利肉酱面。
“不愧是一柴禾妞儿。”江南想。
江南的食欲和心情都被那两个电话打破了。她只从匹萨饼上抠黑橄榄吃,不知不觉已经抠光了三块饼。二翠见她这位“表姐”又变得不爱理人了,知道此刻不宜开口,便知趣地低头吃她的面条。
二翠在家乡时就听父母说过,她八爷爷家的人个个了不起。进了城,她才见识了如何个了不起法儿。在二翠的眼里,江南家的客厅有晒谷子的场院那么大,地上铺着和肉酱一个颜色的地板,摆着同样发红的家具。二翠还不知道什么是樱桃木,什么是花梨木,她只是笼统地觉得那些木头真是好,好得让人不敢踩,不敢碰。江南的家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二翠来了之后也分到了门口的一间工人房,里面还有单人床、小桌子、小柜子。这也是全家人挤在一张大土炕上,男孩们在左,女孩们在右,父母躺在中间的二翠所钦佩不已的。在江南家,大家进门后在客厅逗留不了多长时间就回自己房间干自己的事情去了,这是过惯了热闹的大家庭生活的二翠所无法理解的:“老不和人说话,不会说了咋办?”
二翠念的书少,她自己的家庭里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夫妻分居和冷暴力。当江南一家三口全关紧了各自的房门,只留下二翠在客厅里擦拭那些昂贵的、冰凉的家具时,二翠对于“了不起”有了更多的认识。
“翠儿,把桌子收拾一下,吃的放冰箱里。”江南又抠光了两块饼上的黑橄榄,对二翠说了今晚的最后一句话。
豆豆趴在江南脚下吃掉了好几块火腿和牛肉,肚皮快要撑爆炸了。看到江南站起来,它还是费力地抬起两条前腿,给江南作揖。江南抱起这个毛绒绒的小东西,在它额上亲了亲。小狗的身体热热的,软软的,带着一点没有熟的鸡汤一样的体味,有点腥,江南却觉得很好闻。江南的父亲一次醉酒时说“这个家里就狗对我好。”江南知道父亲不是指责她,的确,有时候狗比人可爱很多。
抱着豆豆玩了一会儿,江南回到自己的房间,进门后就习惯性的随手带上门。她的这间书房兼卧室有20平米大,和客厅一致的樱桃木地板,花梨木家具使一个20出头女孩子的房间充满了古典气息,乍一看倒像是民国初年小姐的闺房。
江南在红木写字台前坐了下来,没有开灯。她想起自己在刚才那两个电话里说的话,想起那个虔诚地守在自习室门口,等着送她贺卡的男孩,此刻没有反感,只有歉意。在电话里遭到江南生硬的拒绝,那个痴心守望了一年多的男孩说不定已经流下不轻弹的男儿泪了。可惜,江南却无法给他丝毫安慰。
你爱的人不爱你,爱你的人你不爱,这大概是世界上最难解的题了。
屋内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在黑暗和寂静中,江南心底的小火苗闪烁着明亮起来。这个火苗,黄昏时分点燃的,就一直在江南心里燃烧着,燃烧着。
向前一欠身,江南拧开了台灯,她要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告诉妹妹。
“妹妹”,想起这两个字,江南心里酸酸的。客厅里的二翠也可以算她的妹妹了吧,勉强算吧。在江南心里,妹妹是苍穹上的星星,是深海里的珍珠,是荒漠中的甘泉,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唯一的亲人。
江南的母亲是货真价实的高干子弟,父亲则来自偏远的乡村。两个年轻人因为爱情不顾世俗的偏见走到一起固然值得称道,但相差悬殊的家庭环境、生活习惯还是让他们共同的生活磕磕绊绊。在江南童年的记忆里,过春节时总是父亲带着她回父亲的老家,母亲独自回娘家。其实江南更喜欢去姥姥家,因为奶奶家只有土炕而姥姥家有西式的两层小楼,楼前还有花园和站岗的叔叔。只是这个母亲连她自己的女儿也要鄙夷不屑,江南从小到大,外祖母家只去过屈指可数的三次。
直到她十六岁的时候,一切看似不近情理的现象终于都变得合情合理了。
那时她家还未搬进现在的公寓。一天放学后,江南走在楼梯里就听见自己家里的响动——母亲又在摔东西了。江南默不作声地拿出钥匙去开门,她已经习惯在父母吵架时保持沉默了。
“要不是你,我何苦去捡别人丢掉的野孩子!”门被江南打开的那一刻,母亲的一句气话刚好砸到了江南的耳朵里。“妈…….你说什么!”江南的声音变得有些怪异,吵得不可开交的父母几乎同时把脸转向门口,又几乎同时瞠目结舌。
“南南…….吃个桔子……”父亲焦虑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真怕她接受不了事实。
母亲此刻依然保持着吵架时的蓬头乱发,神态却已经镇定自如,找回了她在单位里给别人开会时的感觉。“其实,我们是想等到你十八岁成人后再告诉你真实的身世的……”母亲两只手在胸前交叉托着肘部,平静地讲述她如何收养了被丢在医院走廊里的弃婴。
“不过……”母亲的神态有点儿不安了。“当时还有一个婴儿和你放在一起…….也是个女的,你们应该是双胞胎吧。但我只想要一个孩子,两个太费精力了,所以……就只抱回来一个。”
母亲说得振振有词,无懈可击,听得江南哑口无言,呆若木鸡。幸好父亲轻轻地摇着江南的肩膀:“南南,你没事吧!喂,你别说了,孩子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