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 迷
李二混子有点儿怪。说他是戏迷吧,嘿,还真不大像。他迷哪了呢?戏迷得会两手。一是会唱。什么青衣呀、老旦呀、花脸呀、老生呀……怎么也得会两段。戏迷嘛!二是能“白话”。嗬!二两酒一下肚,这就白活儿开了:梅兰芳梅老板,听说过吗?贵妃醉酒。嘿嘿,那扮相、那唱腔、那身段……我……嘻嘻,那时……我天天在戏园子里泡。见的好角多去了——袁世海?哈哈,那时他还是小孩呢!胖墩墩的,好玩……马连良,嘿,借东风,棒!李万春?不就阿春吗?我们俩好着呢……杨小楼啊,熟……荀慧生?不就是白牡丹吗?嘻嘻,我给他拉过车……几个戏迷坐在一块儿,云山雾罩。吹。吹得您五迷三道。可有一样您记住了,千万别说戏。一说戏(几个人凑在一块排出戏),麻烦了。乱。什么你偏了,他向了,你鼓了,他瘪了,你厚了,他薄了;你“踩鼓”我,我挤兑你,又和了又“咧”啦……谁都不服谁。谁都愿意演主角啊!就说《空城计》吧,谁愿意演司马懿呀?都想演诸葛亮。哪有那么多诸葛亮呀?李二混子没那么多事。农民嘛,哪有那么多事呀!他只是喜欢。他不仅喜欢京剧……什么评剧、梆子、豫剧、吕剧……只要有,他都乐颠颠儿晃悠悠跑去看。什么科班草台班子,他全不管。
说起来李二混子也是个苦人。母亲死得早,只靠父亲做小买卖维持一家的生活,卖个糖豆大酸枣什么的。父亲死后,李二混子把这一摊子接过来。不过,他改行了——卖小泥人。有一次,李二混子趸来一车小泥人到西集镇沿街叫卖。卖着卖着就到了里二泗,只见村头人头攒动,锣鼓喧天,一个戏班子正在演戏。李二混子高兴了,泥人也不卖了,他刺溜一下钻了进去,看戏了——哎呀,秦香莲?是秦香莲吗?好戏啊!这秦香莲演的……像小白玉霜,棒!……杀庙,韩奇……陈世美,嘻嘻,转纱帽翅儿呢,转吧,一会儿脑袋就掉了——包公出来了!嗬,瞧人家这扮相……他在人群中张着大嘴看着说着,说着看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八点多……戏散了,他这才想起做买卖的事。您说,这时候谁买他的泥人呢?没人买,往家走吧。他哼着戏文推着泥人车往家里走。千山万水来到京城,也不知我的夫身在何方……他唱着走着走着唱着,正到荒郊野外,突然“嘎”的一声雷响,大雨下来了,嗬!把李二混子给浇的牙都没剩……一车的泥人全泡了汤,本赔光了。哎呀坑死人啦——但李二混子不在乎。这有什么呀?不就是一车泥人吗?晚上,他跑到叔叔的家里,笑嘻嘻地说:“叔叔,借俩钱儿花吧。等以后有钱了我先孝敬您。”叔叔这个气呀,骂道:“小兔崽子!我借你钱,你瞧你像什么东西?庄稼活儿不做,贩卖小泥人,坏了吧?这回他妈的连根儿烂。”这话正好让一个姓杨的乡亲听见,结果,钱没借着,还得了一个“根儿烂”的外号。
李二混子不仅喜欢看戏,他还有一个特点,好张罗。村里成立了剧团,您看吧,不够他忙活的。唱戏需要钱,钱从哪儿来呀?得“化缘”啊,谁去呢?他说话了,我去,我看谁敢不给。李二混子就蹶哒蹶哒上城里去了。找到了那些本村在外边工作的人。三叔!嗨哟!混子,你怎么来了。我请您来了。请我?是啊!我请您看戏呀!咱们庄的戏。嘿!棒!您瞧小白玉霜怎么样?不行!她哪行啊?她哪比得了咱们村那三丫头呀!三丫头?您不知道?傻六爷家的。咳,您出来的时候还没有她呢?现在,唱戏了!您瞧!……哎呀!三婶,小三家二小子那扮相,没得挑呀!怎么着?您不看看?李二爷……杨二叔……嗬!就他这么一煽乎,您说谁不动心呢?再说了,谁不想看看家乡的戏呀!乡情啊!就是不想看您也得回去过春节吧?不给钱您回得去吗?您的脸往哪搁呀!当然得给钱。那时村民非常淳朴,哪像现在呀,给钱以后,春节回家,全家人看戏沾光。多神气呀!
“根烂儿”把钱敛了回来,交给了剧团。剧团陆续置办了服装道具,准备春节演戏。李二混子还有什么事吗?有。他也得做准备啊!什么写海报,点汽灯,剧团排练时用棒子秸给笼笼火啊。另外带着维持秩序。剧团排练了,他就忙开了。那么,他唱戏吗?唱啊!他戏瘾那么大,哪能少得了他啊?不过,他唱戏很少有不砸锅的时候。我曾听过他一出戏,那是四清运动以后,唱什么呢?是《刘云打母》吧!演员病了,缺个角,让谁去呢?火烧眉毛了,找谁都来不及了。大伙一撺掇,干脆,让二混子来吧!行。“根烂儿”这通乐啊,还从来没见过乡亲们这样“待见”他呢?他笑嘻嘻地上场了,主演刘云。他很有把握,因为人家排戏时他也在一边学,真可以说是滚瓜烂熟。谁想演着演着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正到关键时刻,他老人家忘词了。得由后台的工作人员给他提词,就这他也唱不好啊!提一句他唱一句,唱着唱着,他忘形了,直溜溜地站在舞台上,咧咧地唱着,脑袋撞到了汽灯罩上。提词的急了,叫道:“混子,你个太高了,猫腰,留神别撞在汽灯罩上……”李二混子唱起来:“我个儿高,猫点儿腰哟,留神别撞在汽灯罩……”嗬!可把大伙笑坏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糖豆儿大酸枣是不能卖了,小泥人呢,那就更不行了。李二混子到不着急。不让卖咱就不卖,再说了,卖那玩意能挣几个钱?他有好买卖了。干什么呢,造反哪!那玩意多带劲儿呀!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白天睡觉,夜里造反——写大字报。贴大字报还给记工分,这是多美的事啊!村里分了许多派,成立了许多组织,什么挖根造反连,批刘造反队,他呢,哪派都不参加,自己成立了组织。他这个组织也不固定。什么独一根战斗队,小孙猴造反团……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最后起一个名字叫不顺南不顺北战斗队。北京有句俗话,叫骑城墙骂鞑子不顺南不顺北。这个战斗队的特点是没有什么固定观点,谁都骂。白天吃饱喝足睡大觉,晚上来了精神,把着一个大喇叭,他整天嚷。不顺南不顺北战斗队,现在开始广播……开始没人理他,谁把混子当回事呢。后来,他碰见横的了。此人叫杨国新,是红色造反团的。他在大喇叭里嚷,杨国新,你是刘少奇的孝子贤孙,你不要兴风作浪啦!杨国新烦了,他妈的,我杨国新兴什么风作什么浪了?非要找他辩论不可。他吓坏了,可又不能不出来,结果,面对黑压压的看热闹的人群,张口结舌,说二叔二叔,我也没说您呢?那你说谁呢?我说刘少奇呢……最激动人心的是夺权斗争了。嗬!过瘾。三、四个组织都想掌握政权,可权力只有一个呀!怎么办?夺吧!二百多人都拥到了书记家,要求书记把权交出来,弄得书记不知所措。我把这权交给谁呀?李二混子一下子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拿来吧你!李二混子抢过我们村的大印就跑。二百多人在他后边追。这下子热闹了,呐喊声、叫骂声、敲锣声、小孩儿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惊天动地。李二混子一看跑不脱,把手一扬,去你的呗!大印刷地飞到了棒秸垛里。二百多人在棒秸垛上你压我,我压你,滚成一团,抢夺大印。李二混子在一旁嘻嘻地笑着。
李二混子嘻嘻哈哈地过着日子,开始挺舒心,后来渐渐觉得不对劲儿了。人家夺权的夺权当官的当官,他呢?没什么事了。他觉得很窝心。最难受的是没戏看了,哪儿都没有。村里的剧团解散了,服装道具烧了,就连搭戏台的板板块块都没了。他一直不理解,好好的剧团怎么给解散了?戏怎么没了呢?哪朝哪代也没有过的事呀!村里成立了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那玩意顶屁用?不就是演些什么对口词、表演唱吗?哪有剧团过瘾呢?最不能容忍的是他不能到城里化缘了,那是他的心气儿,他的荣耀呀!他消沉了,心灰意懒,日子过得没滋没味儿。一天,他正在自己的窗根儿底下晒太阳,书记来了。混子,你想演戏不?李二混子乐了。想啊!谁不想谁是王八,演什么戏?样板戏啊!哪儿演啊?咱们村呀!你不知道吧,咱们村的宣传队在县里的文艺调演中露脸了,得了第一名。嘿!这事还惊动了市里的一位首长。人家一打听,这是哪村的?还挺有基础嘛!张庄的。张庄的?我听说张庄以前就有剧团,还不错嘛。得了,就选这个村做试点吧!听听!选咱们村做试点。李二混子听了半天也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书记说,傻蛋,是普及样板戏,拿咱们村做试点,过两天,首长还要到咱们村来呢!咱们支部研究了,你得上。这回你可得好好露一手。人家要先看老贫农演唱,你就是老贫农啊!再说,你以前就干这个,谁比得了你呀!为咱们村争光吧。二混子挺高兴,甚至有些激动。是啊!好几年没演戏了,现在又让演了,这是多好的事啊!李二混子高兴得直挫手。演戏——这不是寡妇养活孩子老手吗?好是好,但李二混子心里没有底。以前演戏是老戏,就是瞎玩,现在行吗?一招一式不能错,样板嘛!这下子可要“核儿钱”了。李二混子瞎咧咧两句还可以,真唱……真唱,他哪行啊?再说,听说还有首长审查呢,你知道哪样犯忌啊?李二混子心中咚咚打鼓,可不唱又不行。他呢,也真想唱。文化馆来人了,两个。对他进行辅导,给他掰开揉碎地说戏。什么唱腔啊、身段啊!李二混子越来越不耐烦。我这么多年在戏里泡,还不知道唱腔和身段吗?可越到后来他越犯嘀咕,怎么和以前不一样啊!文化馆同志对他耗尽了心血。可他就是不开窍,老离不开那个老味儿——刘云打母。好不容易弄了一个多月,说这回可行了,会唱了。手、身上,像那么回事了。别人问他,混子,有把握吗?把握?嘿,我李二混子是什么人?您就擎好吧!这天,演出开始了。赛诗会与样板戏同台进行。热闹!你来我往你上我下,就连年近八旬的李老太都赋诗一首:贫下中农出大汗,为的要吃打卤面,要问为啥没吃着,都是刘少奇这个大坏蛋。轮到李二混子,李二混子噔噔上台,刚要张嘴,恰巧底下呜地来了一堆人,簇拥着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披着一件军大衣,趾高气扬的。李二混子一看这位首长,挺面熟的,再一看,乐了。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前寨村狗蛋那个小瘪三吗?前些年他还偷过我小泥人呢?想着想着就嘻嘻地笑起来。大家挺奇怪,二混子今儿是怎么啦?没这样过呀?全场的人都盯着他。文化馆的两名文化干部小声给他提词,催他唱啊唱啊!李二混子嘻嘻一笑,猛古丁地喊了一声:“磨剪子来抢菜刀!——”大伙先是一愣,随之轰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首长怒了,这不是破坏样板戏吗?不过也没有给他什么处罚。只是让书记进了一个月的学习班。
文革结束了,一切都纳入正轨。李二混子又重操了旧业——卖小泥人。有几次,他想把剧团恢复起来,都没有成功。他找村里那些剧团的老人,老人们说,好啊!可我得哄孙子呢!他找年轻人。年轻人说,能见到张学友吗?能见着我就参加,我特别崇拜他,他真酷啊!他找到村支书,书记说,现在土地分到户里了,谁还有闲心弄这些玩意呢?村里也没钱呀!只要你不要钱,我就支持。他说钱好办。他去城里化缘。找那些在外面工作的村里人,人家笑着说,您歇菜吧!谁现在还想看这些老掉牙的玩意儿啊!电视里什么没有啊!电视里的小姑娘小小子,俊极了,谁看你们这老帮菜呀!剧团没组织起来,还闹了一肚子气。他感到一阵悲哀。
他老了。小泥人也不卖了。整天迷迷瞪瞪地在窗根儿底下晒太阳。有时晒晒剧团的大幕、二幕,晒完后他就发呆,有时一呆就几个小时。他在想什么呢?是想他过去的峥嵘岁月吗?
2001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