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钟声
走进学校,听不到了钟声,很是不解。校长说,换了彩玲,你不觉得人文氛围浓厚了?当了几十年老师,竟然不知道钟声已成为历史,学校悄然走进了彩铃时代。才也想起最近打电话,先要心急火燎听一段音乐。打开电脑,最抢眼的是——天籁之音,有偿下载。哦,钟声变成了一种艺术,变成了一种产业。
钟声,最早是音乐,后来是国粹。但凡国粹,一般人都听不到见不到,或者你都不爱听不愿看。在我的意识里,钟声是神圣的,钟声就是命令,它比父母的话重要,它是权利。
夜半钟声
学校那棵老槐树上吊着一只黑色铜铃,记忆里它像清明时抽出的树叶,绿得发亮,像五月里的槐花,亮得闪眼,香得醉人。入学第一天,老师说钟声就是校长的命令,钟声一响,不管你在那儿,你在干什么,都得跑进教室。
自此我惟钟是听。
夜里,我蜷在被窝儿里做梦,很香很甜的梦,梦的是什么记不住了。忽听西北风卷着砂砾拽打着窗纸,哗啦哗啦惊醒了我,迷朦中好像听到学校的钟声响了。我鲤鱼打挺似的从被窝里窜出来,上学晚了,怨妈妈没叫早儿。撒夜症啊你,上夜校呢?妈妈的话并没拦住我,我一口气跑到大庙,大门紧闭着。好害怕呀,白天一个人在教室里都害怕,生怕关公抡着大刀从墙上下来,听说还闹鬼呢。我使劲拍打着大门,哭着喊,老师我下次不迟到了,您让我进去吧。就听门闩滑动了一下,半扇门裂开一条缝,露着一张麻脸,吓死我了。这家伙给老师做饭,还管打钟。鸡还没叫呢,你他妈就来吵我。都打钟了,让我进去吧大爷。去去,滚回被窝攥着鸡巴睡觉去,那是风刮的。
嗨,风也敢敲钟呀,这麻松,也不把它拴紧了。不知道怎么来的,回去可就难了,吓得我该上学的时候真的迟到了。
麻大爷拉铃的姿势很吸引我,仰着头,扬起手拽着长长的线绳,不慌不忙,像教我们音乐的老师弹风琴,一下——当,两下——当当,等着余音断了,再拉,当当——两下,当——一下,然后把绳子系在树干上,然后得意地看我们都跑进教室,然后他踱回大门旁的小耳房里。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一回他忘了系绳子,正好悬在我能摸到的半空,我跑过去特兴奋地拽了两下。仰头正看那铃铛在钟罩内羊蛋似的晃悠呢,好玩。是你玩的吗?谁他妈在后面踢了我一脚。回头一看,见一双贼亮的大皮鞋,也许是校长吧,要不就是高年级同学说的学校里最厉害的那个老师,那块松可逮谁踢谁。他们上他的课都哆嗦。苍天有眼,那双大皮鞋让我擦上了。这钟也是你敲的,踢死你。
后来我又偷着敲一回,谁也没抓着我,好玩!
午后钟声
队部外那棵破榆树卡巴儿上吊着半截犁铧头儿,开始指挥我了。
它没有节奏感,但穿透力极强。可它响得没有规律,也许你正吃着午饭,早晚睡得正香,队长举根铁棍子就瞎鸡巴敲上了。谁敢不听,钟声一响,老老少少个个就从篱笆门里溜达出来,或打着呵欠,或抹着嘴边的粥渣,凑到树底下听他点名“画道”,他敲完钟后蹲在树荫下把半块饼子一棵大葱吃完,再装一斗烟,等他抽完了,你还没来,今天你就甭“画道”了。回家数雀子毛去吧!他牛眼珠子一瞪,那声音比钟还响。好在我听惯了学校的命令,还没挨队长骂过,但看见那犁铧头就肝儿颤。
那天队长出去开会,临走嘱我:晌后,你敲钟点名——别晚了。那时我已是队里的重要人物——粮食保管员,就住在队部,充当一个办公室主任的角色。听队长这一嘱托,我心里先当地撞了一下,那双大皮鞋忽地闪在眼前。敲钟,想到妈妈此时饭桌还没从炕上抄下去,爸爸烟袋锅子还没装上烟叶,想到每天三爷的咒语:这丫挺的,就没个头疼脑热的。我站在树下运气,慢慢举起那铁棍儿,沉甸甸的,向那犁铧片砸去,显然有气无力。还没个屁响,得有个狠劲儿,吃死孩子的狠劲儿,挺大小伙子,支不起裤裆来。队长从天而降,抢过铁棍儿猛敲起来,真是地球也要抖三抖呀。你又逃会啦?我问。全他妈扯淡,糊弄顿馒头吃得了呗。每次开会回来他都这么说。
敲钟,我是有缘无份呀,多好的机会,我没抓住。
春晨钟声
注定我敲不了钟,注定我离不开钟声。
第一次上讲台,心里先打鼓。我这样像老师吗?要不要戴副眼镜,备下的书能讲满一节课吗,半截没话说了怎么办,要不要编个作文题准备着,看着校工举着锤子敲那半截钢轨,我不知道怎么走道了,哪条腿先迈进教室好呢,进教室是先鞠躬还是先说同学们好。稀里糊涂就站在讲台上,红着脸,不敢抬头。即便抬起头来也看不见学生,头脑里一片空白。
钟声都响过了怎么还不安静?我找到了上第一节课的灵感,钟声就是命令。老师,不对,调走的老师说钟声就是知识。那好吧,我开始讲知识。
很快,我的知识讲完了,可钟声没响。我又让学生读两遍书,钟声还不响。我又给学生背首“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古诗……
生平没有这么期待过命令,一节课到底有多长呀?下面咱们仿照课文写个片段:课间十分钟。
我在讲台上来回踱着,焦急地等啊,盼啊……
这一等一盼,秋之将尽。
对钟声麻木了,没有了钟声更麻木。
在音乐很值钱又很滥的年代,一段彩铃会演绎出什么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