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杨小和是个打钟的。
我们村有两口钟。一口是大钟。钟就在关帝庙。庙前面有四棵很大的槐树。大槐树下就挂着这口钟。这口钟到底有多大呢?这么说吧,如果平放在地上,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够不着顶。四、五个小伙伴手拉手愣搂不过来。这钟不能敲,是撞钟。得撞。从大槐树下挂下撞钟的木杵,几个小伙子,将檩条般的木杵悠起,“咚……嗡嗡……咚……嗡嗡……”
这口钟是干什么用的?是祭祀还是举行什么仪式呢?不知道。我问四叔,四叔,这钟有什么用呢?四叔是老庄稼把式,经常和人家说古,他应该知道吧!没想到四叔什么也没有说,却笑眯眯地告诉我他小时候的一段逸事。一年冬天,老北风刮得正紧,冷。闲着没事,四叔和杨小和来到大庙前玩耍,见这口钟掉到了老槐树下,四叔就和杨小和爬到钟上……他们正玩得高兴,忽然听到“哇”的一声,四叔一看,是杨小和,杨小和用舌头舔钟(听人家说冬天钟是甜的)。谁想一舔坏了,舌头粘在钟上,冻上了,怎么收也收不回来。一扯,还出了血。杨小和哇哇大哭,四叔害怕了,怎么办呢?他灵机一动,掏出了自己的小鸡鸡,“刷刷”地往杨小和舌头上浇尿。舌头拿下来了,杨小和撒腿就往我家跑。他跑到我家对我奶奶说,大嫂子(这小子辈大),四秃子欺负我,我舔钟,邪(舌)头粘上了,四秃子……四秃子掏出小鸡,往我嘴巴撒尿。那天,我家有不少人串门,大家轰地笑起来。奶奶边骂边笑道,你们真是吃饱了撑的,哪里不好玩,舔什么钟啊!四叔向我说这件事时,他也扑哧地笑了。……
大钟后来毁了。是58年大炼钢铁时毁的。还有那四棵大槐树和那座古庙,心疼的村民直掉眼泪,说是风水被破坏了。要不然后来怎么挨饿呢?
我们村还有一口钟,是个小钟,其实也不算小,半大钟吧,这钟直径有一尺,尺半高,青铜铸成。挂在村东头的大柳树上。就是杨小和敲的那口钟。生产队上工,得敲钟。我们哪儿管敲钟叫打钟。杨小和打钟,真是好听。“当——当——当……”那旋律,那节奏——嘿!悠长而遥远。那些在自留地耪地、拔苗、薅草或干其他事的人,随着节奏、旋律慢悠悠地回家,抽上一袋烟,然后,再慢悠悠地来到生产队集合点上工。生产队队长慢悠悠地派活。社员们慢悠悠的下地。嘿!真是美妙极了。
那么,有没有着急的时候?也有。杨小和钟绳乱抖,一边敲一边嚷:快救火啊!快救火呀!四队场着火了!“当当…当…当当”…… 钟声杂乱而急。挺瘆人的。不过,这样的时候不多。
杨小和眉飞色舞地走在村中的大道上。“当……当……当……”双手挥动,扇披着小褂,两眼平视,威风凛凛,很像地道战中的高老忠。
我对杨小和有印象是在哪一年?60年?还是61年呢?记不清了。只是模模糊糊记得饿——太饿了。那天,我正在院里玩耍,一个满脸浮肿的人进了我家。把我吓一跳。他的头怎么这么大呀!他对妈妈说:“侄媳妇,有吃的吗?给我一口吧,我两天没吃饭了。”妈妈犹豫了。是啊!昨天晚上我就吃块糠饽饽,一直到现在,就盼着中午这顿饭呢?妈妈沉思了一会,从饽饽篮子里拿了一块刺菜饽饽递给了杨小和。我“哇”地哭起来。杨小和托着那块菜饽饽对我说:“孩子!别哭,你要一哭,我就不吃了。”不知为什么,那天我真的没哭,看着杨小和托着用刺菜和谷糠面和成的菜饽饽,颤微微地走了。
从那以后,我经常到杨小和的家里玩。杨小和的家住在村子西头。村东头住的是李月霞,村西边住的就是他。杨小和的家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一个土坯楼,地主家的园子房。连屋带炕的,有七尺宽吧,方方正正。不过杨小和好像不太在乎,要房子干什么?有地方睡觉吗?有,那就全齐。也没什么可丢的。确实,他还真没什么可丢的。一双破碗,比要饭的强不了多少,谁要它呀!还有那破被窝卷——说是被窝卷,其实就是破棉花套子,黑乎乎的!他又没有媳妇——据说他以前有媳妇,还有一个孩子。后来,跟一个侉子跑了。跑了就跑了吧,跟了他也是受罪。村里人到是没说什么,这是惋惜那个孩子:可了那孩子了,长得真俊啊!生生地跑了。多好的一个孩子呀!杨小和没怎么悲哀,现在多好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村里人吃的,就有我吃的。社会主义饿不死人,老了我上养老院。
不过,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杨小和能打钟呢?打钟是个好活儿呀!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一天三遍钟,真是神仙过的日子。打钟是一种权力,一种象征,一种满足,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感。只有那些穿“黄马褂儿的”(队长或书记的亲支近派)才配打钟。怎么能轮到没枝没蔓的杨小和呢?是不是杨小和没有自留地,可以尽心尽意地打钟;还是我们村家族观念很重,派性成风,让哪派的人打钟都让人觉得心里不平衡,这样反而成全了杨小和呢?谁也说不清。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杨小和打钟,人们活得自在轻松。
杨小和人很勤快,敲完钟后,杨小和就跑去给人家干活。谁求都应。谁家有什么大事,或脏活累活都来找他。该起猪圈了,找谁呢?杨小和吧!抹房脱坯呢?杨小和啊!咱的煤球该摇了,怎么办?让杨小和给摇。都那么理直气壮。这叫帮工。帮工是不要钱的,只是管饭。杨小和有两种活是最拿手的,一是和泥;春天,正是抹房脱坯好时节,杨小和出动了。抹房脱坯,他给人家和泥。这和泥可是个力气活,围好池子,灌满了水,洇一段时间,撒上花秸,挽上裤腿,脱光脚丫,噗!下到池子里。大镐一抡,噗噗噗!您甭看用镐着泥,还不能把泥点儿溅到身上。这可真是个技术。不能有“啪”的声音,一有这个声音,您准和泥猴一样。泥和差不多了,您找坯模子脱坯吧!这是花秸泥。还有一种泥,更不好和,那就是炕坯泥,抹房用的。先要打炕。把陈炕坯取出来,暴土狼烟的。脏。弄得哪儿哪都是灰,吐口吐沫都是锅烟子色。陈坯取出后,用生土围成池子,池子中间放上糊坯,倒水洇好,第二天再和。用糊坯和泥抹房不漏,不长草。遇上这活,杨小和总是从打炕开始,一包到底。每年,他都要从初春忙到立夏。夏天送粪,起猪圈。秋天,该摇煤了。杨小和煤摇的好,好烧。看杨小和摇煤真是一绝,他先把煤末掺上土。煤末掺土可是个技术活,不能多也不能少。掺多了土煤球不好烧,“整吃整拉”,擞炉子时特别费劲。土掺少了,您不但费煤,还摇不成个。掺多少土合适呢?这就不好说了,凭的是一种感觉。村民们摇煤都找杨小和。杨小和把煤土掺在一起倒水和好,用一个大方铁锨把煤平摊在地上,嗒嗒地剁成方块,然后,美美地抽上一袋烟,把瓦盆儿拿出来。这瓦盆儿很是特殊,底窄上宽,像一朵开放的喇叭花。他把煤筛放在瓦盆儿上,刷刷地摇起来。
在我们村,没用杨小和干活的家有没有呢?有,很少。但说杨小和好话的人不多。给人家干活,人家二爷长二爷短的——二爷,我家自留地该耪了,您给耪耪?行!我家茅房该掏了,您看?没问题!二爷,俺们家的猪明天送供销社。您……?嗨!您就情好吧!干完活儿了转脸就骂,这个活孙,真能吃,吃了我们家两碗面条。他的称呼也经常改动,开始是二爷,后来,就是“我二爷”,不知什么时候,就“我是爷”了!一见面。“我是爷,干什么去!”他说干什么什么去,也不恼。
一次,我在大街上碰到他,见他头上裹着白布。我问,二爷,您怎么啦?他笑笑说,他妈的,今天喝多点,撞门框上了。后来,听四叔说,他哪是撞门框上了,是让三寡妇打的。他给三寡妇家帮工,顺便把人家的马蹄表给掖起来了。人家那是祖传的玩艺,还不找打?
可杨小和不在乎,他照样敲钟。
互助组。杨小和打钟。
合作社。杨小和打钟。
人民公社化呢,杨小和还打钟。
……
钟声伴随杨小和的一生,也伴随家乡父老乡亲们的一生。
突然有一天,队长变成了村长。村长说,“我是爷”!你也别敲钟了。咋啦?!包产到户了。
杨小和懵了。好好的怎么不让他打钟了呢?不打钟能种的好地吗?他想不通(村里到是很照顾他,给了他五亩好地)。
他一个人在村子的四周转悠着,走啊!走啊!看蝴蝶飞舞,看蜻蜓展翅,看野花,看小草,看发黑散发着臭味的河水……夕阳下,他转悠到大柳树旁,看那悬着的钟绳和发污的大钟……
杨小和一下子老了。
一天,村子里传来“当当”的钟声。人们沸腾了。怎么啦?出什么事啦?是不是又要搞运动啊!……人们纷纷从地里,从车间,从家中,跑了出来。大柳树下,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只见杨小和敞开小褂,挥动双臂,晃动着钟绳。清脆的钟声传出老远。村长脸色铁青,和他抢夺钟绳。他哈哈地笑着,倒在地上。
他被送进精神病院。
他死了。死于心肌梗死。
杨小和死了,大家很为难。怎么办呢?得“发丧” 他呀!他没钱,又没人,只能靠村里。可村里也没钱呀!得把他烧了吧?怎么也得弄个骨灰盒呀!少说也得好几百。还得有人把他埋了呢?这钱从哪儿来?最后还是村长出了个主意,干脆,把钟卖了吧!反正留着也没用。大伙也赞成,可不是吗?现在留这个钟有什么用呢?就给杨小和吧!
钟卖了。四百块钱。还甭说,这钱还真够用。连烧再骨灰盒,还剩一点钱,“发丧”他的人吃了碗炸酱面。
村子平静了。大家都很忙,杨小和很快就被人遗忘了。只有那些哄着孙子的老人们有时偶然提起,杨小和打钟真是好听,那活孙还死了。什么时候还能听到这么好听的钟声呢?
真格的,您还想听这么好听的钟声吗?
2000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