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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土地
胡长荣一辈子没招过什么“大怨”。小怨却不少。土改时,他家人口多,穷,分了二十几亩好地。他这个高兴啊!天天说共产党好。没有共产党,像我这样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穷棒子,能指望有好地?好房吗?八辈也别想啊!他从心里感激共产党。您想,有这种心气他能招什么怨呢?可后来情况就不大妙了。完全不是他预想的那回事。互助组了,他觉得还凑合,互相帮忙吗,乡里乡亲的谁不帮谁呀?!合作社,土地归大堆,他不干了!我的地,凭什么给别人呢?鸡多不下蛋,人多瞎捣乱哪?再说,我还置了十几亩地呢?这几年他的日子“火盆儿”似的,有不少人家听说土地归大堆的消息,就贱价出售。他趁机买了十几亩,他正有心有诚的过日子呢?工作队三番五次地给他做工作,说您是贫农,不能给党抹黑,再说了,团结起来力量才大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是多美的日子!点灯不用油,种地不用牛,吃大米白面,耕地用拖拉机。这多好啊!是好!那您?我不愿用拖拉机,就愿用小毛驴。说着俩眼一合,不吭声了。一天、两天、三天……工作队急了,说,我的爸爸,你到是说话呀!他这才把眼睛睁开,说自愿吗?那当然得自愿啦!那……我不自愿!嗬!可把工作队给气坏了!
后来,形势越来越紧了。像十二级台风,人们“哗”地入了社。就剩下胡长荣了。胡长荣的地分散在村子的四周,好家伙!一下子成了“孤岛”。单干户挨“挤兑”,收庄稼了,社里的车道不让他走;天旱了,浇地,社里的井不让他用……不让走不走,不让用不用,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收庄稼,用不了大车用筐背。浇地呢?那没办法,就在自己的地里打土井吧!……村里有了“公差”,派谁去呢?胡长荣吧!胡长荣一声不吭,让去就去,干什么都行……就是不入社。一天夜里,村里来了紧急指示,让胡长荣连夜送信去李庄,说有紧急任务。胡长荣二话没说,直奔李庄村公所,找到村长把信递上。村长看信笑了,信中写道:此人是我们村的一个单干户,望你们给以教育。胡长荣不识字啊!李庄的村长把胡长荣好一通训……不过,你训你的,我干我的,大江大浪都过来了,还能在你这个小河沟里翻船吗?……回来后他照样在地里干活,照样不入社,社里的庄稼他连眼都不瞟一下。最后,他顶不住了,公社化了。人民公社还能允许单干吗?他一连躺了三天,入社了。
入社后,胡长荣仿佛变了一个人。队上干活,能躲就躲,能噌就噌,耪地耪地头,翻垄找坟头啊……至于集体的事吗,那就更不用说了。一次,我们收工回家,正经过生产队的菜园。那年队里的菜园出奇的好,黄瓜鲜嫩,豆角一嘟噜一嘟噜的,真招人喜爱。我说:“长荣!你瞧咱们村的菜园多好啊!瞧这菜长的。”胡长荣笑了:“我瞧他杂种操的,他再好也没我们家的小园好。我家小园我进去就摘,这行吗?你摘一个试试?”我这个气呀!什么人哪!不过,你能说他不对吗?生产队的菜园是不能随便摘。他家的小园呢,伺候是好。一年四季,三季都是水灵灵的。春天是小红水萝卜,夏天西红柿、豆角、黄瓜,秋天大白菜,冬瓜……
他家不仅小园里的菜长得好。自留地呢,在村里更是数得着。你看那庄稼,黑油油的。笔齐。每年都能比别人多收一、两袋。他把全部的心血都放在自留地上了。不过,有一点,谁的自留地都不愿和他挨着,谁和他喘这份气啊!每年豁地,他都得往你这边“搜”一点。一两年就能挤您半根垄。不愿意也得愿意啊!得有人和他挨着啊!让谁去呢?生产队长一拍大腿,干脆,让赵黑利去吧!赵黑利是出了名的铁公鸡,自私鬼,和他一路货,让他去!赵黑利哪愿意啊!有什么办法呢?他是中农,有你的自留地就不错,还能挑肥捡瘦吗?
第一年到是挺顺利,俩人自留地的棒子长得都非常好,过了个好大秋。第二年坏了。换茬了。赵黑利种的是棒子,胡长荣呢,种的是谷子。这天,赵黑利到自留地耪地。——耪二遍。忽然发现挨着胡长荣“山沟”的棒子苗蔫了。赵黑利挺奇怪。怎么回事呢?虫子“盗”的?“盗”也不能“盗”一根垄啊?!再说别的垄都好好的,为什么就这根垄蔫了。赵黑利轻轻一拔,气坏了!苗子让人给拔了又栽上了。缺德呀!赵黑利心急火燎地从地里跑回村。一进街口就大吵大骂:“他妈的!没德行了!拔我的青苗!祸害我!我他妈容易吗?不行!我找大队!我要骂他……”他一边骂一边喘气,一直到了胡长荣家门口。他的身后跟着一群人。大伙看赵黑利满脸唾沫星子,怪有意思的。
赵黑利到了胡长荣家门口,跺着脚骂,胡长荣笑嘻嘻地从院子里出来:“哎哟!我当是谁呢?黑利大伯!是您那!您怎么啦?怎么顺嘴爬屎壳郎啊?”赵黑利更火了:“胡长荣,你算什么东西,你怎么把我家的棒子苗“提留”死了。“啊!怎么?死了!咳!他大叔,嘻嘻,是这么一回事。我看你地里的棒子苗挺冲,您想啊!苗子那么冲还能多打粮食,我想咱们街坊四邻谁不帮谁呀?我就想起广播里说的科学种田来了。得墩苗啊!你又没时间,我就往上把苗给你稍稍提了提。谁想提“大发”了,死了,真对不住,你还翻脸了……咳!这年头,好人不能做啊!赵黑利这个气呀!你咋不把你家的地科学种田啊!苗一“提留”这大热天的还不死。胡长荣嘻嘻地说:“我哪知道科学也不灵啊!我要是知道,说啥也不给人帮忙,现在到好,弄个大伯子背兄弟媳妇,挨压还着寒碜。”嗬!他还有理了!赵黑利哪饶啊!可他有什么办法呢?胡长荣到还通情达理:“这样吧!秋后我赔你二升棒子。”“二升不行,最起码得三升。”“二升!”“三升!”“二升!”“三升!三升!……”瞧这事闹的。
胡长荣还有个毛病,谁都拿他没办法,那就是偷秋。其实,那时这毛病不光胡长荣有,好象是通病,家家都有。尤其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您想,毛粮一年二百多斤,能吃到哪呢?饿呀!春天,剜野菜,挖草根,棒骨面窝头豆腐渣。大苦春天吗?!夏天呢,摞树叶、啃树皮,干白菜帮子野杜梨……庄稼人眼巴巴地就看着秋天呢?谁不惦着过个好大秋呢?大秋不但能分到自己的口粮,而且还能顺便偷点粮食。庄稼人真是饿怕了呀!一到大秋,你看吧!每个劳力出工,都带着大筐。名曰打草,实际上筐浮头是草,筐底下就不用说了。人人心照不宣。当时不有这样一句话吗?有不偷的人,没有不偷的户。当然,这种现象随着形势的好转,好多了!不过也不是没有。胡长荣就是其中的一个。
胡长荣偷秋是很有特点的。人家偷秋,哪儿方便在哪儿偷,逮哪儿偷哪儿,哪儿得下手就在哪儿干。胡长荣不行,别的地里的粮食他还看不上眼,庄稼再好,再背静再没人他也不偷。他偷什么呢?专门偷自己地里的——对!就是他入社前地里边的粮食。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那天,杨小和当当地敲钟,我随着种声来到四队的集合点。今天的集合点人到的挺齐,热闹。一打听,原来是批判胡长荣。胡长荣偷秋,让护秋人员给抓住了。社员们这个高兴啊!我说队里的庄稼怎么老丢呢,闹了半天是让胡长荣偷去了。我来到护秋人员狗子的旁边,问他是怎么抓住胡长荣的。他说,生产队派我去护秋。我挺高兴,护秋是个轻松活,还有权力,谁不高看一眼呢。这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就遛遛达达地奔地里去了。我到了“西弯垄”,往左一拐,就听到地里有刷刷的声音。这是大棒子地,棒子长得非常好。我想,是偷秋地吧?这不能放过。我蹑手蹑脚地潜伏过去,见有个人影。啊!是胡长荣。他正在割草呢!我松了一口气,刚想和他打招呼,胡长荣突然紧张起来,背起草筐就走。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紧紧地跟在他的后边。不知为什么?这小子一连窜了几块地,在杨坟边的棒子地里停下了,左看又看,没有人,就在地里咔咔地掰起棒子来。我大叫起来,胡长荣,你在干什么?他吓了一大跳,连手里的棒子都扔了。我说:“胡长荣!你好大的胆子,跑这儿偷棒子来了!走跟我上大队!”胡长荣一见是我,镇静下来:“爷们!别介呀!咱们子一辈,父一辈都不错,谁会谁呀!得了,放了我吧!”您想我能放他吗?我是看青的,护秋!他这么办,不是砸我饭碗吗?我将他押了回来。好家伙,把我累得直喘气。我有些不明白,你说,他为什么跑这么远来偷棒子呀!在“西弯垄”偷不比杨坟强。真是的……
批斗大会开始了,先让胡长荣做检查,胡长荣什么也不说,低头站着。大伙愤怒了,哪有这么顽固的人,你随便说说不就得了吗?大伙还等着下地打草呢!批判声一浪高过一浪。可把胡长荣逼急了。胡长荣大声地嚷起来:“我的地都让你们拿去了,我掰个棒子吃还不行吗?!”大伙一下子愣住了。噢!许多人想起来了,杨坟是胡长荣入社以前的地。
胡长荣死了。是84年死的。那天,村里废除了生产队,实行了土地承包,土地分给个人耕种。那时,许多人都不敢要。只有胡长荣,他第一个提出来,一定要把土地分给他。而且,他不要别的地。就要他入社前的二十亩。村干部们很为难,因为那土地太分散了,不好管理。给胡长荣做了不少工作,想拿村里最好的土地和他换,胡长荣就是不听。在拿到土地承包合同那天,他哈哈大笑着,倒在了地上……
胡长荣死了。
赵黑利死了。
看青的死了。
小村的许多人都死了。
“土地都给你们了,我吃个棒子还不应该吗?”胡长荣这句话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却没有死,不知为什么。
二、科学家
有人说他懂科学,是个科学家。嘻嘻,他懂什么科学呀,他那点“水儿”我还不知道。文盲。瞎字不识。世界上有这样的科学家吗?那是人家拿他打“吭灯”。他还当真了。人家叫他,他嘻嘻地笑着,默认了。
他叫杨大龙,是生产队长。唉!您可别小瞧这个生产队长,那可是个了不起的角色,谁敢得罪他啊!他一跺脚,全村乱颤。可话说回来了,当个生产队长容易吗?全队几百口人吃喝拉撒睡,对上对下的各种应酬,没完没了的各种学习,还有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会议,没两把“刷子”您干得了吗?哪年没有几个生产队长撂挑子呢?这担子实在是不轻啊!可这差事搁在杨大龙身上还真不算什么。玩儿似的。这有什么呢?把几百口人弄得团团转。我想,他在乡亲们的心中威信为什么那么高呢?是他的权势吗?其实,也不尽然。庄稼人讲究个实际。农村的实际是什么呢?庄稼活啊!杨大龙的庄稼活赢人:什么筛、簸、扬、拿、挲、提、量、下、种、豁……样样精通。谁能比得了?比不了,你当然得听人家的了。后来杨大龙这套吃不开了。扬场有扬场机,脱粒有脱粒机,播种有播种机……机械化了!杨大龙走下坡路了。当然,这是后话。
杨大龙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实干。他那个精神儿,一般人谁比得了?他早晨五点钟起身,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把全村的地统统遛了一遍。然后蹲在集合点上,卷个“喇叭筒”,“吧哒吧哒”抽着,等候杨小和打钟上工。钟响后,社员慢慢地到齐,他慢悠悠地站起,“咳咳”地咳嗽两声,张三趟青,李四赶砘子,王五呢?耪地吧!……这叫派活。派完活后,他和社员一起下地。哪儿的活儿重、活儿紧,他一准在哪——这样的队长,谁不佩服呢?您上哪儿找去。我就见过一个生产队长,他派活不到集合点,而是用大喇叭派活。把麦克风一开,先“嘣嘣”弹那么两下,这就派开活了。派完活,他老人家算完成了任务,或回家睡“回笼觉”或是上自留地干自己的活儿。一次,他派一个车把式往地里送粪,他在麦克风里嚷开了:“杨三美(这车把式叫杨三美)!你听着,今天你往西堤坑边上送粪,这是半天儿的活,你头晌午就得把它送完,要不然,我他妈罚你!”其实,西堤坑边上的粪早就“送”完了,现在杨三美正去“西弯垄”。杨三美懒得理他,赶着车装好粪就奔“西弯垄”去了。等他运完一车粪回来后,那个队长还在喊:“杨三美,你听着!往西堤坑送粪,今天上午得把它送完,送不完我他妈罚你!”可把杨三美气坏了。他“咚咚”跑到了广播室骂道:“你瞧你像什么东西!瞎他妈叫唤什么?我都送完一车你他妈还叫唤?找揍是怎么的?”
像这样的事,杨大龙办不出来。绝对没有。倒是有这么一件事,人们谈起来至今津津乐道。他呢,也获得了“科学家”的“美誉”。
那时,我在村里参加劳动。我是四队(我们村有四个生产队)。四队是当时有名的先进队,学大寨的标兵。队长就是杨大龙。一次,上级为了照顾这个先进队,给我们调来一批玉米优良品种,科技员是个年轻人,我的朋友。他找到了杨大龙。杨大龙一听是优良品种来了,挺高兴。当时,上级正号召科学种田呢!谁不愿意为学大寨超千斤出把力呢?再说,真超了千斤,上上下下不都高兴吗?
杨大龙和科技员来到了仓库,一看种子,杨大龙炸了。怎么呢?这种子太瞎了,瘪瘪的,这小瞎棒子粒儿能当种?这不挨骂吗?他指着科技员的鼻子大骂:“你说这叫什么玩艺儿?还优良品种?优良品种怎么这么瞎?这瞎棒子还五毛钱一斤?看!和我们的老棒子种怎么比?哦,你……你这是诚心破坏啊!这还行……”
科技员吓得直哆嗦,说:“队长,这是优良品种,是杂交成的,就这么瞎,这是‘京早七号’……”
“我不管你是什么号,这么瞎还打得了棒子?你糊弄谁啊?我是老庄稼把式……”
“真的,这是杂交品种,这公棒子和母棒子杂交,高产……”
“什么?”杨大龙鼻子差点没气歪了:“我种二十多年地了,就没听说过棒子还有公母,你当这是你们家猪呢!”
“队长!这杂交优势有……”
“去!……”
这时,正好队里的饲养员来仓库调料喂牲口,杨大龙把手一挥:“得了,就用它当牲口料吧!你呢,也别给我起腻了,各家的茅厕就归你了。”
得,科技员被撤销职务,掏大粪去了。
到了秋季一看坏了!我们村的棒子长得跟筛酒壶一样,秧儿倒是挺粗,长得也高,可尽是空秧儿。而别的村的棒子呢?秧儿长得矮,但棒子齐刷刷的,个儿挺大。杨大龙吃惊了:“咦!我们也没比他们少下功夫啊!他们的棒子怎么比我们的个儿大?”
正好,掏粪的科技员走了过来,说:“人家那是杂交玉米,优良品种。咱们那品种,老掉牙了,和人家那个没法比,这是科学!”
“优良品种?就是那瞎棒子?呵!这瞎棒子还真管事。行!过年咱也种。”
第二年,杨大龙真的种上了优良品种,不过,他不用科技员,他说他也懂科学了。这科学有什么呀?让你们弄得神兮兮的。我也会!不就是那个瞎种子吗?这年头儿也真怪了,瞎种子比饱种子还多打。呵!施肥、浇水、除草……嘿!管得勤。奇迹真的出现了,老玉米六月份就吐天穗了,和麦子长得一样高,又黄又瘦。公社科技员来了,直拍胯骨:“嗨哟!队长!这是夏播作物,你怎么当中茬种上了,这还收什么粮食呀!”
杨大龙笑了:“秀才,这你可不懂了,这是优种,科学!告诉你吧!我这棒子秧上一个叶就能长一个棒子,你就情好吧!”
秋后,热闹了,我们队好几百亩地,就收了一堆柴禾。社员们这通儿骂,先进也没了。
杨大龙烦了:“什么优良品种,纯属扯淡,过年咱们还种那老玉米种吧,那玩意儿实诚,别的都不保险。”
我们村的老玉米种一直保留到七八年,亩产没超过六百斤。
这就是一个科学家的故事。
现在,杨大龙已经六十多岁了。前两天我回老家,碰到了他。我们聊了起来。聊不正之风,聊腐败。聊农业结构调整。他非常愤怒,调整!调整!他妈的,农民不种粮食,吃什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就好了。我们那个时候……嗳!不说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怎么是现在提的呢?那时我早就提出了科学问题。科学种田嘛!我说,是不是咱们庄的老玉米?他脸红了。反正……咱们村是我最早提出的科学种田。那时你还在村里,你可以证明,他们还说我是科学家呢!你说是不是?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写于1984年5月8日
改于2000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