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古诗十九首》的艺术特色
《古诗十九首》能成为一个整体,并在中国文学史上享有独特的地位,被历代文学家、文学史家所注意决非偶然。观其内容,没有什么奇特之处,既无“大江东去”的豪放激昂,也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愤慨。但是,翻开《古诗十九首》,你会觉得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无论是情是景都激荡你的心,你的心被打动被吸引,从而得到美的享受。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感受呢?我认为关键是《古诗十九首》的艺术特色。《古诗十九首》成功地学习、借鉴、继承了《诗经》、《楚辞》等优秀文学遗产的艺术成就,进行创新,从而登上了东汉时期五言诗的顶峰,成为“五言之冠冕”(《文心雕龙》)。因此,本文想从《古诗十九首》如何借鉴《诗经》、《楚辞》的表现方法,形成自己的艺术特色等方面发表些浅见,目的在于探讨。
一、抓住诗歌创作的规律,成功地运用了《诗经、〈楚辞〉及乐府民歌的“比兴”手法,使作品诗意盎然,情景交融。
我们知道,在我国先秦的文学领域中,文学,特别是诗歌,有着两种不同的体系,一个是《诗经》,一个是《楚辞》。《诗经》是我国第一部民间诗歌总集,它质朴、生动、自然、口语化,它的主要作者是民间的广大群众。《楚辞》是我国第一个浪漫主义诗人屈原的独创,它精深华美,想象奇特,情满意浓,辞藻华丽。它是屈原在楚国民歌的基础上提炼而成的。是我国文人的个人创造。这两个体系形式不同,内容各异。但是,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在创作中抓住了艺术规律,运用了“比兴”的手法和形象思维,因而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成为我国文学艺术宝库中的珍品。《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们继承《诗经》、《楚辞》“比兴”的艺术表现精华,运用形象思维把二者结合了起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从而使诗歌创作在艺术上达到新的高峰。
“比兴”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手段,诗歌创作更是如此。我国古代文论对“比兴”有过重要的论述,产生过多种解释。有的说是“写物以附意”。有的说是“以彼物比此物”……其实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广义的比喻。《文心雕龙》比兴篇说“比”是“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比譬于事。”也就是说,人们所感受的一切事物形象和思想感情通过具体现象,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
在《诗经》、《楚辞》中,“比”用的很多,它不仅使形象更加鲜明,本质更加显露,而且还兼有寄寓一定爱憎感情的作用,它不仅可以用来刻画人物或具体形象,而且还可以用来形容心理、思想、情绪等,这样就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诗歌的表现力。(如《诗经》“硕鼠”、《楚辞》“山鬼”等)
在《古诗十九首》中,普遍地纯熟地运用着“比”。例如“冉冉孤生竹”一诗,是写女子新婚后久别的怨情。这种怨情,如果平铺直叙,就没什么意思了;诗人使用了“比”的方法,于是收到了强烈的艺术效果。全诗主要用了两套比喻,开头四句的比喻点明了夫妇间的关系:“冉冉孤生竹,接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开端作者就以 “孤生竹”比喻主人公,形象地说明了一个弱女子自幼的孤苦柔弱,以“泰山阿”比喻丈夫;比喻丈夫是这个弱女子的终身靠山;接下来以“兔丝”比思妇,“女萝”比丈夫;“兔丝附女萝”既比喻出思妇婚后对丈夫的依托,又暗喻夫妇间的缠绵柔情,表现了婚后丈夫远离久别,自己青春虚度,愈加悲哀孤独的心情。这四句比喻,使人读后浮想联翩,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青春年少的思妇,在低声饮泣,她想念自己的丈夫,回味着夫妻缠绵的感情。强咽那离别的苦浆,颤颤惊惊地盼望丈夫归来,惟恐丈夫变心抛弃自己,哀叹自己那虚度的青春,一系列复杂的感情跃然纸上。接下来,诗人又用了一套比喻,把这种心情十分具体地描绘出来:“伤比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用“蕙兰花”比思妇,“含英扬光辉”是花的颜色,用来比喻思妇的青春丰采。花时也是人时,“过时而不采”是指上文的“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将随秋草萎”比喻青春不能久驻,表现了思妇对迟暮的恐惧与担忧。这套比喻好象是思妇从诗中走了出来,向远方的亲人诉说着;她满身花香,光彩照人,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她满含热泪,望穿秋水,柔肠寸段,先是叹息泣诉,转而恐惧担忧,恐惧迟暮到来,担忧青春逝去。这两套比喻构成诗的主要部分,彼此联系起来,形成了诗的形象的整体,极大地丰富了诗的情感内容,使它显得更丰满,更生动,给我们展示出了一幅活灵活现的少妇思夫图。
《古诗十九首》中“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行行重行行)“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客从远方来)等诗句都用了“比”的手法。《古诗十九首》用比喻代替抒情,托物以喻意,着墨不多,但言近旨远,语短情长,含蓄蕴籍,使人读后倍觉余味无穷。
对于“兴”,朱熹在《诗集传》中的解释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兴”一般一首诗的开端或一章的开端,也就是诗人触景生情。先用一句话写一下周围的景物,以引起下面的歌词。“兴”虽然只是个开头,但它在诗中往往起到极巧妙的作用,即可以寓意、联想、象征、烘托气氛和起韵等作用。
“兴”在《诗经》中的国风和汉乐府民歌中用的多些。但是,民歌中用来起兴的景物,大多与诗中内容关系不那么密切,有的甚至毫无关系,例如汉乐府“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起兴之物“孔雀”与刘兰芝爱情悲剧并无直接联系,在起到一种制造气氛的作用。《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在运用“兴”的表现手法时,描写景物的诗句不单纯是为了起兴,写景的目的是为抒情服务,正如王夫之所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姜斋诗话)”。〈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善于选取典型的环境来刻画人物的独特情感,融情于景,寓景于情,做到“一切景语皆情语(人间词话)”。这样借景起兴,借景抒情,使景物与内容密切相关,“兴”的部分与全诗融为一体,极大地丰富了“兴”的内涵。
“青青河畔草”一诗,之所以感到诗的形象特别丰富,生动而鲜明,很重要的一点就在于诗人起兴的妙,能够选取典型景物,运用最精细的笔触;来刻画环境和人物,使诗的形象明朗,情和景融为一体。本篇开篇即以景起兴“青请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诗从河畔草,园中柳写起,展示了一幅生机勃勃的春绿图,草儿是青青的,柳色是郁郁的,这诱人的春色,更触发了“楼上女”怀念这方游子的心情。这正是所谓“触景生情”,却又不是一般的触景生情,它是由优美的景色而勾起无边的愁绪。马克思在论艺术时说:“焦虑不堪的穷人甚至对最美的景色也没有感觉。”这里说的是人的感觉的“人化”和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属于哲学问题,但这种现象也可以说明人们欣赏自然美的审美能力,是受到特定的生活环境和内心情绪的差异所限制和影响的。“青青河畔草”的作者,正是利用人的美感的差异性,利用心情同美景的矛盾来渲染和烘托内心不快的情绪,使所要表现的不快情绪更加突出。“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这种写法使用权诗歌更含蓄,更深邃。
诗人选取的起兴景物十分典型,草色青青沿着河畔伸向无边的远方,使人不由得想念那漂泊天涯的亲人,所以,古人有天涯芳草之说。而那茂密的柳树更容易触动人们的别绪离情,折柳送别的的风俗古以有之。可见,诗中的景物都具有特定的意义,它和这一环境中的人物心情完全融合在一起。
寓情于景的关键还是在情,如果没有真挚深刻饱满热烈的情,那么它所寓的景。不过是辐没有加工的风景画——“剪彩为花,绝少生韵”,是不会感人的。相思离别之情是人类所共有的,但是,在共性中又有歌具不同的个性。“青青河畔草”的作者在细致地描绘了一番景物后笔锋一转,向读者介绍了思妇的身上经历,生活情感,“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独难守。”诗人使我们了解到“楼上女”不同于一般思妇的性格和气质。她“倡家女”的出身经历,使她习惯于繁华热闹的欢乐生活,而自从嫁嫁为“荡子妇”,丈夫久别不归,寂寞孤单的感觉就比一般思妇更为敏锐,她思念丈夫的感情就更为强烈,而她的生活经历,使她养成了真率的性格,没有一般封建女性的顾虑和克制,所以她表达的情感是强烈而明朗的,而对艳春时节的景色,她大胆地喊出了“空房难独守”的心声。这种大胆坦直的感情表白,出自“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的思妇之口,是何等的自然真挚,饱满而热烈呀!它完全符合特定环境中的特定人物的特殊感受,情和景的融和达到了天衣无缝,化工之妙的境界。
《古诗十九首》中类似“青青河畔草”这种借景起兴抒情、寓情于景的的篇章很多,仅游子思妇类诗就有“明月何皎皎”、“迢迢牵牛星”、“孟冬寒气至”“庭中有奇树”等篇,它们都达到了情景相生的妙境。如果一味平铺直叙,而不采用“比兴”的手法,要达到这样的艺术境界是很难的,甚至是根本不可能的。
二、学习继承《诗经》、《楚辞》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并将二者有机结合,达到了内容和形式的完美统一。
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是文学史上的两种基本创作方法。现实主义就是按照生活的本来样式,通过体现一定生活本质规律,具有某种典型意义的生活现象的描绘来塑造艺术形象,从而再现现实生活的创作方法。浪漫主义则是通过表现理想来反映现实,即将理想的生活当作直接的描写对象,展示出一个存在于作家心目中的理想世界,以表达对现实的不满或补现实的不足,故又称为理想主义。在我国,这两种文学流派有这悠久的历史,《诗经》、《楚辞》分别作为这两种文学流派的开山之作,成为后代文人学习模仿的典范。《古诗十九首》成功地学习和运用了这两种创作方法,并将二者有机地结合起来,使作品形象具有不朽的艺术魅力。
这方面的成就,主要体现在《古诗十九首》中的游子思妇诗中,而“迢迢牵牛星”最为突出。就其题材来说,它上诗人从想象出发,以双星恋爱的神话故事为背景的,因而充满着浓厚的浪漫气息;就其思想来说,它完全是现实生活的反映,是劳动人民的爱情悲剧。两者结合起来,就凝成了诗的优美形象。
牵牛和织女的故事,是我国古代民间传说中流传最普遍,情节最动人的故事之一,这个故事开始并不完善,它是在长期流传过程中人民的现实生活和理想。人民不断地丰富了它的情节,充实了它的内容才渐臻完善的。牵牛织女的名称,最早见于《诗经。(大东)》,把牵牛织女说成是夫妻,而且给他们之间的爱情染上了一层永恒的具有普遍意义的悲剧色彩。使这一故事显得分外优美动人的,则是在东汉末年。“迢迢牵牛星”一诗就是牵牛织女故事最早最完整的记录。
东汉末年,战乱频繁,民不聊生,统治阶级的残酷剥削和压迫,使广大人民丧失了和平安定的生活,生死离别的现象屡见不鲜。这就是牵牛织女爱情故事的悲剧意义完成在东汉的原因。故事中牵牛织女的爱情,是农村男耕女织的基本劳动生活的反映。诗中描写的织女形象就始终没有离开过织机。“皎皎河汉女”写出了织女的善良美丽,“纤纤擢素手”写出了她那双能织尽人间春色的巧手;“札札弄机杼”写她勤劳朴实;“终日不成章,砌涕零如雨”写她对丈夫的思念,对爱情的忠贞,以及因不能与亲人团聚而悲痛欲绝的情感。诗的最后四句发人深省,耐人寻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为什么他们在限制在一条“清且浅”的河流之间,却又“脉脉不得语”呢?诗中对现实的细致刻画,使人自然从天上想到人间。同时牵牛织女爱情悲剧制造者是天帝,人间牵牛织女的爱情悲剧又是谁制造者的呢?毫无疑问,悲剧的制造者,正是黑暗的社会现实及其统治者。因此说,这首诗描写的故事,既是天上的悲剧,也是人间的遭遇。这在当时是有着深刻的社会现实意义的。因而这首诗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正是由于诗人对现实的强烈不满,因而他通过牵牛织女故事所揭露的悲剧意义,其中蕴藏着强烈的反抗意识,闪耀着灿烂的理想主义光辉。从这一点是说,这首诗是富有积极浪漫主义精神的。
“迢迢牵牛星”的作者,在创作中并没有局限于牵牛织女的故事,而是在想象的驰骋中,用自己的感情色彩和理想光辉,渲染出一幅生动而丰富的生活画面,塑造出具有独立的崇高的美学价值的艺术形象。诗中的织女,是生活在一切美的概念的化身,她不仅品德崇高,仪表贞静,而且善良纯朴,干活勤快。诗人从现实生活中按照他的理想塑造出来的艺术形象,不正是典型的劳动妇女的光辉形象吗?因而这首诗不仅表现了离别相思的哀怨,而且给人以具有生活意义的美感,这正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高度结合。
三、学习、继承《诗经》、《楚辞》的创作风格,形成了自己朴素而高古,自然浅显而婉曲含蓄的独特风格。
《诗经》等民歌给人的印象往往是朴实无华、情趣天然,这是由于它大多来自民间,作者的胸怀坦荡。情感明朗,没有铀谗畏讥,更无遮掩藏饰。因而作者感情真挚,风格朴素自然;而《楚辞》是文人创作,它精深华美,想象奇特,辞藻华丽,情满意浓。《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们,学习了《诗经》以来的的民歌创作风格,保留了语言简朴、明白如画的特点,又继承了《楚辞》等古典文学的艺术精华,并将二者巧妙地揉和在一起,因而形成了《古诗十九首》的朴素自然、浅显而又高古、婉曲、含蓄的独特风格,是人读来如吃橄榄,初尝无味,咀嚼下去,回甘之味便津津然生于口辅之间。难怪有人说十九首“格古调高,句平意远。”“自然过人》”(谢榛《丛四溟诗话》)“深衷浅貌,短语情长(陆时雍)”“诗之难其十九首乎,蓄神奇于温存,寓感怆于和平,意愈浅愈近,词愈近愈远,篇不可句摘,句不可字求(诗薮)”这些评论,都可以看作是对《古诗十九首》风格的赞美。从前面我们关于十九首描绘情和景的诗句分析中,就已看到,诗中写的虽是眼前的景心中事,意象却很深远,而诗语通篇浑沦一体自然天成,没有一点雕琢的痕迹,使人对一首诗无法指出哪一句是警拔,哪一字工稳,但都收到了“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艺术效果,这正是其独特的艺术风格所在。
“庭中有奇树”就是体现十九首风格的典型诗篇。人们写诗作文,由于具体情况不同,有时就得曲曲折折地表达出自己的思想感情,而不能开门见山地把什么都说出来。“庭中有奇树”在仅有的短短的八句诗只,诗人以极安详的步法,缓缓地由树到花,由花到人,最后才揭出主题,顺序写来,层层深入地抽译出幽闺思妇内心深长的哀怨,从明白浅显的风貌里表达了婉曲的思致,好象花蕾遇到了寒气似的,只微微地开放,身婉而不一放无余,使诗文具有动人的力量。“庭中有奇树,绿树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诗从“奇树”写起,“庭中”是植“奇树”之地,也是奇树的环境,诗从“奇树”写到“绿叶”,从绿叶写到“发华滋”,从“发华滋”写到“攀条”,又从“攀条”写到“折其荣”;一步步写来,看似平淡无奇,但都不是闲笔,此中寓意是十分深厚的,这需要读者仔细吟咏方能体会。因为“奇树”是生在庭中的,所以,思妇与它朝夕相伴,她眼看着叶子一天天绿起来,花儿渐渐繁茂起来。如果这“奇树”不是在庭中,她只是偶然见到奇树开花,也许会吃一惊“日子过得好快啊!亲人一别这么久了,连花都开了!”岁月忽已晚的感伤便油然而生。可是偏这树是长在自家门庭的,她天天瞧着它变样,天天觉得日子过得快,时时勾起思念那远方游子的愁绪,这日日的熬煎,渐渐的消磨,比那吃一惊更伤人,更苦痛。所以,朱自清说:“诗里历叙奇树的生长,为了暗示这种心境,不是苦而苦处就藏在那似乎不相干的奇树的花叶枝条里,所谓浅貌深衷(《古诗十九首首释》)。”我们仅从这首诗的字面上看,诗人似乎没有吐露他的思想感情,其实他的思想感情却深刻而明白地蕴藏在字里行间,在语言上,他好似没有涉及到患难和痛苦,其实那蕴藏在字里行间的幽怨之情,已使人痛苦不堪了。正所谓:“语不涉难,一不堪忧。”
“婉曲”的诗文,既要有所含蓄,也要有所宣泄。如果毫不含蓄,则没有“婉曲”的情致;如果毫无宣泄,则使人不明白作者的意图。“庭中有奇树”的作者,在这一点上是把握的比较好的。他通篇虽只写奇树,中间却是千回百折,层层写来,以见美盛。而最后一句却将笔锋一转,呼出:“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的强烈忧怨,诗到此既已点明主题,便嘎然而止,不再多赘一语“正如山之婉姹嬗迤俪而来,至江以峭壁截住。格局笔力,前古无两(张庚《古诗十九首解》)。”“奇树”的花,本来是可贵的,它有柔枝绿叶的衬托,富贵的高雅,散发着沁人肺腑的馨香。但是,花在好,无人欣赏也是枉然。这样“路远英致”反而引起了“美景良晨虚设”的久别哀叹之怨,那么这花再美丽,只是增加人的感伤,又有什么可贵的呢?忽说花可贵,忽说花不足贵,这种变化非常真实地反映了人的思维活动的进程,也正是这最后一句的转变和宣泄,才更有力地突出了主题,结束了全篇。所以尽管它“千回百折”蕴籍深厚,诗的形象依然显得明朗而单纯,诗的结构十分自然,充分天下出朴素而高古,自然浅显而又婉曲含蓄的独特风格。
四、学习、继承《诗经》、《楚辞》的语言艺术形成自己的语言风格。
《古诗十九首》之所以具有动人的艺术魅力,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它的语言艺术。十九的作者们从《诗经》、《楚辞》的语言中吸取了丰富的养料,有的诗直接借用了《诗经》、《楚辞》的词句,有的是学习其语言表达技巧,但是无论借用或借鉴都不是单纯的模仿,而是创出新的意境,形成自己浅近自然、凝练含蓄、生动传神的语言风格。
通过十九首我们就会发现,其中许多地方直接借用了《诗经》、《楚辞》的句子和成语,但是,这种借用,不是简单的沿袭和套印,而是有所创新,另有新意,别具佳境。与诗歌内容浑然一体,天衣无缝,令人读后拍案称奇。如“行行重行行”诗中的“道路阻且长”就用了《诗经。蒹葭》篇的成句,原诗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日,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诗中所写的是一种极真挚而又极单纯的感情。但其中的“阻”和“长”只是一个“溯洄”的问题,而在“行行重行行”中“阻”和“长”的涵义则较广泛:“行行重行行,与君生离别,相去万余里,各自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之!”这里的“长”承上文“万里”“天涯”而言,“阻”不但指道路的艰难,关河的间隔,凡一切足以造成旅途障碍的社会人事因素也都包括在内。因此诗中从会说会面之实难以预料。虽然是生离,却形同死别了。接下来的“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句也源出《诗经》“代马依北风,飞鸟栖故巢”这一借用,不仅车字面上看比原诗工整,而且有力地带动了下文,为下文的思潮起伏掀起无限波澜,成为全诗的纽带。
又如“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一而离居,忧伤以终老。”采集香花香草送给异性是表示爱情的行为,这是古代的习俗。《诗经》《楚辞》中有不少例子,“九歌”中就有“折芳馨兮遗所思”和“折蔬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等诗句。由此可以看出“涉江采芙蓉”受《楚辞》的影响是显著的,作者不但用其字面,也用其意境。芙蓉兰草这些美洁芬芳的植物,屈原用来象征美好的感情,本诗作者用来表示爱情也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在诗的开头就既写采莲,又写采兰,这样便加重表现了主人公的纯真感情。十九首中类似的例子很多,在此就不一一列举了。
《古诗十九首》在语言方面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利用叠字叠句重章复沓的形式充分抒发感情。
“诗用叠字最难(顾延武)”无论从词的结构或句的组织来说,都很容易显得枯燥和呆板。但是,如果运用的好,它往往可以从最简单的字面里传达出丰富的情感,并显示出回环复沓的音节之美,令人感到“复而不厌,( )而不乱”。叠字是人民口头的活的语言。《诗经》等民歌中叠字最多,往往使原来平淡的句子,境界开阔,情趣横生。十九首的作者,高度掌握了这一语言技巧。“青青河畔草”一诗仅十句,而开头的六句都用了叠字。虽然用的都是形容词,但由于对象不同,对象的复杂程度不同,作者在用法上便极尽其错综变化之能事,使诗的形象异常丰富生动。“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青青”和“郁郁”同样是形容植物的生机茂盛具有色彩美,但“青青”是人们所看到的草的鲜嫩颜色,而“郁郁”则是人所感到的柳的浓郁的意态;“盈盈”和“皎皎”同样是形容人的绰约丰姿,但“盈盈”指仪态,“皎皎”则指风采;“鹅鹅”和“纤纤”同是形容人的风貌,但“鹅鹅”写是抽象的赞叹,“纤纤”则是具体的刻画。在这错综变化的组织中,它们彼此又有密切的联系,草的“青青”和柳的“郁郁”,是自然景色的配合,柳的“郁郁”和楼上女的“盈盈”是物的意态与人的丰姿的配合,同样都是青春活力的象征;“皎皎”是少妇的青春光彩,下面的“鹅鹅”“纤纤”就是在这光彩照耀下显现出来的。这样的彼此配合,相互协调,就给诗的形象点染了一幅丰富多彩生动活泼的烂漫春光的生活画面。难怪这首诗被顾延武惊为绝响:“连用六叠字,亦极自然,下此既无人可继(四知录)”。
《古诗十九首》中大多少篇章都使用了叠字,一首诗中用六个叠字的还有“迢迢牵牛星”。这些叠字的巧妙运用,使诗的语言婉转浏亮,谐美动人。由于语气舒缓流畅,顿挫抑扬,不仅读来琅琅上口,而且使人享受到抒情美,色彩美,音乐美。
如果说叠字像颗颗珍珠耀人眼目,那么,叠句复沓则令人目眩了。叠句复沓最早见于《诗经》中的民歌,这种诗歌语言形式,不仅起着便于记忆和传诵的作用,而且还在艺术上起着充分抒情的作用,有一种回旋跌宕的艺术效果,它给《诗经》民歌带来独具的艺术风格。这样好的语言形式,当然也在十九首作者的学习之列,“行行重行行”就是非常突出的一篇。诗中出现了一些叠句复沓的句子,“相去万余里”,“道路阻且长”,“相去日已远”反复说的都是一个意思,但又不是简单的重复,每句都有增变;不仅每句的语词不同,而且在句子的内涵上有所扩张,层层递进,通过回环复沓,反复咏叹,制造了气氛,加深了诗中所表现的久别相思的哀怨之情。诗中还有“衣带日已缓”“思君令人老”的句子,也是复沓,只不过不太明显。只要我们细心体味就会发觉,它是从一唱三叹,叠句叠章的形式里变化出来的。正是由于作者学习并成功运用了这种叠句复沓的形式,才使作品气势贯通,加深了读者的印象,在反复咏唱中,把主人公对于远游在外的丈夫的一片真(深)挚的相思之情表现的鲜明而突出,准确而传神,极富诗的韵味,也增加了作品的感染力。
五、结语
一切文学艺术都是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统一体。思想性固然重要,艺术性也不容忽视。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出:“缺乏艺术性的艺术品,无论政治上怎样进步,也是没有力量的。”在今天的社会主义文学建设中,我们更要将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统一起来,而完美的艺术形式,则要运用巧妙的艺术手法来创造。我国古典诗歌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创造了丰富的艺术手法,对待这些优秀的文学遗产,我们既不能原样照搬,也不能全盘否定,而是要遵照毛泽东同志的古为今用,推陈出新的原则加以批判继承。
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们,就懂得学习继承前人文化遗产,因而取得了光辉的艺术成就。十九首的成功经验是值得我们今天借鉴的。今天,我们对待《古诗十九首》的正确态度,也应是“古为今用,推陈出新”,批判地加以继承。从整体上看,十九首虽然在思想内容上并没有涉及重大的社会问题,甚至在一些诗中还流露出消极颓废的情绪,但是,十九首中的游子思妇诗确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不管是哪类诗,它总是曲折的反映了东汉末年黑暗现实的某种面影,因而具有一定历史认识意义。这就要求我们对其旧的内容进行过滤,抛弃糟粕,吸取有价值的成分为我所用。对于其在艺术上创新成就,我们要消化吸取其中有益的东西,以丰富、充实和完善今天的社会主义文学,使之达到前人所不可能达到的新高度,这就是本文探讨《古诗十九首》在艺术上与《诗经》、《楚辞》等文化遗产的继承创新关系的目的所在。
198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