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莹 四季童谣
也许,他不是最好的老师,但他让我们所有的孩子都终生难忘。
我上学的小学校,在村子外一条小河边上,不大的院子里种着几排不起眼的杨树,稀稀拉拉的,只有老大的那棵古槐,把院子罩去一半。当我看着它的枝枝叶叶绿了三次的时候,我们班新换了一个班主任,由此,我的小学生活改变了许多。那个冬天的下午,我们的前任班主任又像往常一样,拖着她胖胖的身子,迈到讲台,带进来一股寒气。我总是奇怪她的脸为什么总是那么红红的,一张嘴,白白的齿缝里就迸出一堆令人生厌的问题。她很严厉,以致于小孩子们下课忘了上厕所,上课时想去不敢告诉她。这天,一个男孩子在座位上左顾右盼,坐立不安,被她揪着红领巾,拎到了黑板前,训他为什么上课溜号,还旧账新算,凶他昨天就没把该背的课文背下来。天知道那篇鬼课文有多长,背它能有什么用。
这个男孩平时闹得可欢呢,此刻,却低着脑袋,像个瘪了的皮球。一会儿,一股细流顺着他那双白里透黑的旧球鞋淌到了地上。几个大个子男生开始偷偷地笑起来,老师只顾飞着她的唾沫星子,没有发现。直到她说累了,才让那个男生回到座位上。就在那天,她离开了我们班。我想,那个穿球鞋的男孩子会恨她一辈子的。
第二天,讲台上换上一个陌生的面孔。他看上去有二十来岁,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头发挺长,要是把它顺着拢到前边来,我敢打赌,准能遮住鼻子。他的脸很生动,眉毛像一对儿互相打架的毛毛虫,眼角向下耷拉着。要不是笑起来还含着几分可亲的话,我对这个新来的老师更会失去信心。告别那个恶狠狠的胖女人,全班每个人都舒了一口气,但对这位新来的老师,心里也很渺茫。我们就好像被海浪推到沙滩上的小鱼小虾,不知潮落后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命运。
新来的老师在介绍着自己,而我总在想他额上打架的两条毛毛虫究竟谁战胜了谁。 "我姓杨,可以叫我杨老师或直呼大号杨东方也可。从现在起,我来做你们的班主任。从明天起,每天早上我教你们一首唐诗。"教室里的气氛立刻活跃了许多。起初,大家为不经常听到的"也可"感到滑稽,接着又为有人肯教我们朗读而感到兴奋。凭直觉,他与从前的老师不大一样。
他到班里来,第二个星期就开始改选班干部。改选的原因令我们这群孩子赞叹不已: "我从小学到师范,从来就没有当过什么'官儿',哪怕是一个课代表。老师总也看不上我。从现在起,我要让每一个同学都当一回班干部,只要你们肯努力。"我相信,此时班里的每一个同学的心里都在升起着一个新的小小的希望。这一天,我被定为了语文课代表。当时我最大的乐事就是早早地把作文写完,然后把全班的作文一本不落地收上来,放到讲台,然后很得意地回到座位上。
按学校惯例,每天上午都有课间操。铃响后,全体同学必须迅速集合到操场。不然,那个秃着脑袋又有些跛脚的体育老师准会罚迟到的班级绕着操场跑三圈的。这天我们都被新班主任把课文演绎得那么精彩而入了神,谁也没有注意到铃声。突然有人反应过来--该上操了!我们每个人心里都知道这次罚肯定是挨着了。整好队后,全班的人心里都忐忑不安,没想到这位新来的班主任却若无其事地说: "有我呢,我给你们带队,不会有事的。"说着领着我们齐刷刷地向操场跑去,那脚步从来没有那么一致过。体育老师没有罚我们跑圈,但看起来,他余怒未消。不过我们才不管他呢,一个个挺胸阔步,英雄一样。那一天的操做得出奇的好,原来违犯校规竟也这般快乐。
回到班里,我们好一阵为他喝彩。一片真诚的掌声浪潮中,仿佛他是我们全班的骄傲。他在讲台上,年轻的脸上闪着光彩,两条毛毛虫似乎规矩了许多。
记得学校院子里那棵大槐树,好像真是有些老了。春天来了,它总是要等到杨柳绿过之后才醒过来。满树细小的叶子,像夏夜的星星无声无息地亮着;一阵风儿掠过,又好像婴儿眼里的泪花闪闪烁烁令人着迷。这时你才发现那争春的柳太嫩了,那杨的叶子已成荫,而只有老槐树才把那春读懂读透,慢慢地品味着......
槐树叶子一天天地长,我每天早上从老师那里拿来一首格律诗,抄到黑板上,等老师早自习时给大家讲解。一个春天过去了,班里的同学都能背下几十首唐诗、宋词,有几人竟也能争论一番"僧推月下门"和"僧敲月下门"哪一句更好一些了。
住在村子里的孩子,总是头一天疯玩后,第二天脸上还挂着土。大人们因为忙着地里的活计,也注意不到孩子的卫生,冻不着饿不着也就算了,没想到细心的老师觉察到了。一天早上,老师收了我们每个人八毛钱的班费,也不说做什么用,有几个家里生活条件不好的,老师替他们交了。第二天,他发给每个人一支牙刷和一小袋牙膏,要求我们每天刷牙、洗脸、洗脚。
从此,我们班多了一项工作--检查个人卫生。专门有个白脸、矮个的男生负责检查每个同学刷牙没刷牙,袜子是否干净。我不知这个男生长大以后会不会因为于过这份差事而感到羞愧。我真庆幸,没当上这个官,否则我也会和他一样,每天把自己的袜子洗得干干净净,心怀叵测地逐个让别人脱鞋,直到立了大功一样找到一双臭脚为止。不过,这一举动确实使全班的孩子们清爽了许多。
渐渐熟悉之后,我发现他原来也有贪玩儿的时候。玩起来,他也和班里淘气的孩子一样,没有一点老师的模样。
初夏,校园的晚上很静。老槐树伸着粗壮的胳膊,似乎要把我们都揽在它的怀里。老师打着一个三节大手电,拎着一支两下总有一下打不响的破气枪,带领我们打鸟。我们二十几个小脑袋随着那束光,在茂密的枝叶下寻找栖息的猎物。终于发现一个小麻雀,那个胆小鬼在暗绿色的槐树叶下把头缩了又缩,手电光晃得它睁着圆圆的眼睛,傻了一样,一动不动。老师瞄准了它,一扣扳机,枪真的响了,麻雀落地。我们齐声叫了起来,为他独特的打鸟方式,为他当了一回我们小孩子游戏的首领。整个校园回响着我们欢畅的笑声,震得那槐树花香一
缕一缕地飘散着,震得那杨树硕大浓厚的叶子沙沙沙地响了一大阵。
回到教室,他把那首刚刚开始传唱,小孩子们特喜欢听的《童年》放给我们听。全班的人你拥我挤地凑在录音机旁边,听着那清润的歌声: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总是要等到考试以后,才知道该念的书都没有念......"心情就好像过节时妈妈给穿上新衣服那般惬意,那种感觉一生中只能有那么不多的几次。和这样的老师在一起,总好像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那么自在和无忧无虑。
日子一个个过去了。秋日下午最后的一节自习课上,他给我们念起他写的一篇怀念母亲的文章。我们才知道,就像天有阴晴雨雪一样,他也有悲伤。但他和别的老师不一样,他能把这些悲伤倾诉给我们,把我们这些小孩子当作他的朋友,这是任何老师都很难做到的。
外边下着雨,教室里的光线很暗淡,惟一的一盏灯孤独地睁着眼睛。秋风一阵阵把他与母亲的情感送进一颗颗幼小的心灵。我们似懂非懂地倾听着他的苦痛,心里沉甸甸的。末了.他缓缓地说,明天是他的生日,也是母亲的难日,那一年,在产院里......每年过生日的时候,他总是想念他的母亲。
第二天,几乎所有学生都悄悄地带了样东西放到了讲桌上。他依然一身蓝制服,拿着盒粉笔,走上了讲台,目光停在讲桌上。当他掀开那张旧报纸,看到了鸡蛋、苹果、野花、西红柿堆满在眼前时,他的眼里闪烁着泪光,那是我们每一个孩子的心,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大人如此感动而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样子。我的心轻轻地跳着,我想他一定看到了我写的那张系在一朵黄黄小菊花上的再小不过的纸条:老师,您的母亲一定会永远地想念着您。祝您生日快乐!
从此,老师更加喜欢我们,我们也都每天盼望着他早点儿出现在我们面前。若是来晚了,总是有人要问:杨老师怎么还没来?
一天下午放学,他叫我们几个一起回家的学生替他发一封信。因为学校穷得没有胶水,信的封口没有粘牢,张着嘴;出于好奇心,我们把里面的信纸抽出来读着。这可吓坏了我们,原来那信是他写给一位远方姑娘的--老师也有属于他的秘密。怪不得这些天他额头上那对儿毛毛虫,总是没完没了地打架。偷看着老师的信,心中总有些不安,我们胡乱地扫了几眼,目光都落在最后一句话上:我打算离开这里,到南方去,到你身边去。我们傻愣愣地把信推来推去,谁也不肯拿着,不知如何是好。终于,不知哪来的那股勇气,我们商量着要把这封信扔掉。扔到哪里呢?哪里也不保险。有人提议,干脆撕了吧,这样再也没有人会见到这封信的。我们每个人都撕了几下,把那封信撕成了小碎片儿,慢慢地扬进了风里。那些纸片儿在空中飘曳,很像是一群久久不肯离去的白蝴蝶。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说不清楚。或许是为了他能永远留在我们身边,或许是为了消灭我们偷看老师信件的罪证。我们发誓这事要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要对别人讲。
夜幕降临了,天空一片漆黑。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风把一片片树叶吹落,怎么也睡不着,想:南方"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声声地叫着夏天"吗?离这儿是远隔"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吗?那位他心爱的姑娘呢,在水边?在山岗?也唱着和我们一样爱唱的四季童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