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 凝 二叔1
我一向对国人的虐食文化持否定态度。如食猴脑:将选定的毛猴儿置于囚笼架内,露其头,而不问其尾。尔后,猴毛净尽,再持利器将头骨琢开。如此,食者便可以匙探取一如北方人喝豆腐脑儿了。又如美食"白鹅舞步"。方法也奇:将白鹅(花鹅也可),投放一拳击似铁板之上,尔后在铁板下加温烘烤。于是,鹅们便在围栏"舞台"上翩翩起舞,其风姿绝不亚于柴柯夫斯基的"天鹅湖"。待鹅蹼熟嫩,味正鲜,再断其足,拼盘大啮,可谓文明之创举也。
虐食的种类很多,且南北东西各异,但都未离了以它生灵的痛苦满足我生灵的欢乐。这位老兄也是。同窗--久别--再会--宴饮;他开餐馆的绝活儿--酱驴肉。我的本意--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闲聊几句便罢了。但老兄却热情得出格,非要大动干戈,给我表演一下他的拿手绝活儿不可。老兄牵来一头躁动不安的老驴。言说此驴已经三天三夜没有饮水了,只喂它干草料,眼下已经到了火候,五脏六腑怕是干得冒烟儿了。说话间,一个毛头小伙计提来半桶浊水。我看到,水的颜色简直跟酱油汤一样。老兄告诉我,此水乃八种
佐料泡制而成,有花椒、大料、葱、姜、桂皮等,味道甚浓。此时的老驴,早已耐不住性子,按下头去痛饮起来。老驴哪里是在饮水,分明是在抽水。我看到,桶里的浊水打着旋儿,被驴嘴一圈一圈地抽进,转眼间便抽得一干二净桶底朝天了。餐馆的对过,是一个铁匠铺,正在"叮叮当当"地钉马掌,旁边闲置着一辆胶轮大车。我的同窗老友便凑了过去,递给车把式一支香烟,又"嘀嘀咕咕"地咬了一阵耳朵。随后,老兄牵过老驴,套在胶轮车上,又生拉硬扯地将我拖上大车。老兄甩着鞭子,在老驴的身上猛抽。老驴拽着大车,沿着土路狂奔。车轮滚滚,夹风带土,路上的行人大惊失色,东奔西躲。渐渐地,镇子上的树梢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老驴继续玩命地狂奔,老兄"驾驾驾"地大声吆喝着。这时候再看看那头老驴,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老兄说,这就差不多了,佐料汤怕是也跑匀了,连毛细血管都有滋有味儿了,赶回去马上动刀子!就在老兄调转驴头准备向回冲刺的时候,我愤怒地跳下驴车。我说,老兄你还是积点德吧,你是不是多多少少也讲点驴道主义呢?
我一向对毛驴怀有特殊的感情,这与我和我的独眼二叔以及他的那挂驴车生活了十年的历史不无关系。严格地讲,我的一点点艺术细胞,都是在二叔的驴车上和他的驴厩里滋生的。我之所以能够穿上军装逃离农村,之所以能歪歪扭扭地戴上一顶作家的帽子,完全仗着二叔以及那挂恰似艺术摇篮的驴车。独眼二叔是个光棍汉,与我家沾点远亲。从我八岁那年起,到我十八岁当兵,他一直借居在我家的西厢房里。西厢房空间窄小,光线昏暗,过去是装破烂的。独眼二叔睡的是自盘的半截土炕,土炕旁边是锅台。靠着山墙,架一个木制的驴槽,槽子上拴着一头白眼圈的灰色母驴。
那头驴是大炼钢铁那年二叔带我在牲口市上牵回来的。至今,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当年买驴时的情景。那一年,二叔二十八岁。他带着八岁的我,在驴声四起的牲口市上转了整整一个上午,不知跟别人捏了多少回手指头。最后,终天捏定TN头白眼圈的灰色母驴。在回家的路上,二叔将我抱上了驴背,还买了一支麻花,让我坐在驴背上品尝。二叔领着毛驴在前头走,还兴致勃勃地唱起一支歌子--工作一天喜洋洋,吃完了晚饭上学堂。多念书多识字,我们的前途放光芒。米来多来,米来多来,米来多来多。
二叔说,这支歌是他几年前上扫盲夜校时学的,唱得他心里好亮堂。那一次扫盲,扫得忙了些,没有扫掉几位。二叔虽说只有一只眼,但精力专一,勤于功课,他在老少学员中是最受老师宠爱的高材生。
二叔的左眼怕是永远也睁不开了,就像挂了一条厚厚的棉门帘。但二叔却是村子里有口皆碑的民间艺人,吹拉弹唱,说书讲戏,几乎无所不通。二叔还会涂涂抹抹,描龙绘凤,各家各户的灶王爷,几乎全是出自他的手笔。
初春的阳光暖暖和和,返青的野草毛毛茸茸。河边的小路在反浆,踩上去忽忽悠悠如同上船一样。二叔尽力,尽力地唱着"米来多来"时急走几步,差点摔了一跤,就像正月十五扭秧歌。二叔的嗓子沙哑悠长,在返青的柳丛中自由地缠绕着。我坐在温暖的驴背上,嚼着香脆可口的麻花,心中充满了对二叔的依恋之情。
这是一头体态健美性情温顺心地善良的优秀母驴。从牲口市到徐庄有十三里路,它一直稳稳当当地驮着我,没有一步闪失。
院子里多了一头驴,一挂车,自然是件大事。尽管二叔事征得了我父母的同意,但爱干净的祖母对此却一直耿耿于怀。
祖母说,驴球马蛋的屙得满院都是!这叫什么人家?祖母说话时,那头毛驴正欠起尾巴准备排泄。二叔慌乱地操起屋檐地下的一个黑泥便盆,抵住了毛驴的屁股。祖母青着脸说,老二你给我记着,往后赶车回来,先把驴屎驴尿屙利索了,再往院里牵。
知道了,二妈。二叔小心地说。
二叔和毛驴同居一室,使得室内充满了复杂的味道。但这些并没有冲淡我对西厢房的向往,相反,我倒觉得那种腐败的烂草味具有一种说不清的诱惑力。
在西厢房的土墙上,挂着一把三弦和一支竹笛,那是独眼二叔的心爱之物,据说是一个说书的老瞎子临终前送给他的。在此之前,他跟那个老瞎子搭了三年伙。白天,二叔赶着驴车到城里拉脚;晚上吃罢饭,便操起三弦自弹自唱起来。我至今忘不了二叔弹唱时的动作和表情。他的左手时而上下跳跃,时而原地颤动。右手的琴拨或急或缓,运用自如。于是,那张黑红的蟒皮上,便发出尖似蹦豆般的音响,二叔便操着沙哑的嗓音娓娓道来。二叔唱道:饶口令来......随着我的嘴溜......闲来没事儿蹈舌头......在东头,有那六十六条胡同口,住着六十六岁的刘老六......二叔的表情古朴端庄,生动感人。他的头,老是轻轻地摇晃着,就像喝醉了酒一样。室内油灯冉冉,吐着黑烟,我看到二叔的那只好眼异常明亮。那只废眼的眼皮低垂着,吃力地上下牵动,偶尔欠出那个令人同情的黑洞。
二叔如醉如痴地弹唱着。那头白眼圈的灰色母驴在一旁"咯棒咯棒"的嚼着草料。二叔的弹唱声和毛驴的咀嚼声交融在一起,亦庄亦谐,充满乡情,几乎占据了我童年的整个梦境。月光从窗口投进来,照在二叔的脚上,二叔的脚快活地打着拍子,那头灰母驴不时地用蹄子踢一踢屋地。
通常情况下,都是祖母的喊声打断我的"梦境"。祖母在外边喊着:铁子!回来睡觉了!铁子!你听见没有?!祖母从不进屋叫我,自从二叔占居了西厢房,祖母再也没有踏进半步。祖母对我像苍蝇一样专找臭地儿钻的行为十分不满。祖母说,你闻闻你身上什么味?可惜那被子给你盖!我气愤地甩掉祖母的手。我说,我乐意!你管不着!
按照时下的说法,当年的二叔属于运输专业户,每天到十八里外的县城,给食品厂、酱菜厂和一些商店拉东西。挣得钱,和生产队四六分成。二叔得小头,队里得大头。秋后队里给他一年的口粮。二叔是外来户,没有自留地,因此二叔的毛驴和驴车也没有充公。当时的二叔,属于村子里的"自由中卫"。
我和祖母的矛盾已经日渐加深,原因是祖母的召唤声再也不灵了,有时我就索性躺在二叔的身边过夜。我不仅喜欢二叔的弹唱,而且还喜欢毛驴的嚼料声,我觉得那也是一种特殊的民间音乐。在"咯棒咯棒"的音乐声中,我睡得很香。对于我迷恋西厢房的行为,父亲和母亲并没有过多的干涉。细心的母亲发现,自从我和二叔"狗搭连环"之后,我的学习成绩不仅没有下降,而且还有上升的趋势。期中考试,在全校二年级得了第二名。母亲对祖母说,别看瞎老二只有一只眼,可心里灵着呢,让铁子跟他熏一熏,说不定日后还真有点出息。祖母说,有什么好熏的?都是驴臊味!我至今非常感谢母亲的理解和宽容,她使我有更多的机会与二叔朝夕相处。
一九五八年,是热闹非凡的一年,村子里要办的事情很多。上边传来消息,说是要大炼钢铁,说是要赶英超美。于是,男女老少都动了起来,组成了赶超大军。
根据大队书记宋长江的批示精神,村子里的所有牲口不分年龄大小,一律集中起来到红石岭去拉矿石。二叔的驴车也停止了拉脚,加入了运矿石的车队。
红石岭离我家十五里,有一半路是山道。一大早,宋长江书记便集合了全村子的十几辆车马,一字拉开,吆喝着向红石岭奔去。学校里停课七天,准备工具砸石头,这使我有机会乘坐二叔的驴车,也混入了运矿石的行列。
车队到达红石岭的时候,山腰上正在轰轰隆隆地放炮。随着一团团腾起的烟尘,大大小小的暗红石头便顺着山坡往下翻滚。各地开来的车辆很多,其中还有汽车和拖拉机。一通炮响之后,人们便涌入沟底,给自己的车上搬矿石。在我们车队里,干劲最大的要数地主分子王小手。那一年王小手已经六十多岁,干瘦得像个抽巴茄子,可搬起石头来却专拣大个的。王小手和另外几名坏分子是宋长江特意调来的,为的是加快运矿石的速度。王小手被分配在第一辆车上。
王小手搬石头的时候,两条腿蹲得像屙屎一样,两只干瘦的小手一用力脖子上的青筋便鼓得像干柴棍似的。当时我曾担心他的筋随时都有崩断的可能。有一次,我看到他的一双小手在一块大石头下抠了很久,最终还是抠不起来,我便上前帮了他一把。宋长江书记看到后批了我一通。他说,王小手是个老地主,决不能可怜他!我说,他的手太瘦了,跟鸡爪子一样。宋长江愤怒地说,瘦?回去问问你奶奶,他的手过去是啥样?肥着呢!上边有十个小肉坑,那都是吸得劳动人民的血,如今也该他撤撤膘了。
王小手干得挺快,第一辆车很快就装满了。也许他不该多事,当他将车顶上的几块大矿石挪动位置准备放牢的时候,一块脸盆大的石头忽地掉了下来,正好砸在大辕马的屁股上。大辕马惊恐地嘶叫了一声,扬起了前蹄,车辕一抬,一车矿石忽忽拉拉地倾了下去。王小手也像个破布包一样摔在了地上。王小手是幸运的,没有伤着,驴打滚似地滚了两滚,又慌张地爬了起来。但那匹大辕马的屁股被尖石砸开了一道口子,正在往外流着血。宋长江几乎是一步窜上去的,手起掌落,在王小手的左脸上结结实实扇了一耳光。那一声脆响惊天动地,他使我想起了赶车老板甩出的清脆鞭花,在山谷间久久回荡。王小手的鼻子和马屁股一样,也流出了血,但是他没敢擦。宋长江的立场是坚定的,他没有被王小手的鼻血所迷惑,给予同情。而是又抬起右脚,对准王小手的后腚一记怒射。王小手终于"咚"地一下摔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只顾爹一声妈一声地哎哟着。宋长江对准王小手的屁股又踹了一脚,大声喝道,老杂种,你给我起来!王小手挣扎着站了起来,连声说,我有罪我有罪!
你知道你犯了啥罪?宋长江说着点燃了一支烟。王小手诚恳地揉着马屁股,一个劲地说我伤了牲口,我伤了牲口,我有罪。宋长江说你是有意破坏,破坏大炼钢铁的进程。你先把马屁股上的血舔干净,回去听候处理。
王小手便停止了手工操作,启用了舌头。他的姿态很笨拙,两只小手小心地支撑在马屁股上,然后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皮毛上的血迹。那样子很可笑,就像运动员游蛙泳一样,小巧的脑袋一起一落很有节奏。宋长江说舔一百下,不许糊弄!王小手的头抬一下,宋长江便数一个数,两个人配合得十分默契。王小手舔到八十五下,显得有些支撑不住了,两个胳膊支在了马屁股上,舔起来就像狗吃屎一样,头再也抬不起来了。这时候,大辕马"叭叭叭"地甩了几下耳朵,幸福地打了几个响鼻。我说,宋书记,大辕马已经原谅他了,就别让他舔了。宋书记说,好吧,就饶你十下。
后来,那一车掀翻的石头,又经王小手的一双手搬上了马车。我感到很震惊,我不知道那具瘦小的身躯哪来的那么大能量。也许王小手压根儿就不是个凡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