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 凝 二叔3
后来,在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我发现,二叔每天晚上都要借故跑出去一趟,同时还做贼一样地揣走一个窝窝头。窝窝头是二叔从自己的嘴里省下来的,我不知道他揣走之后是自己吃,还是送给别人吃。我问他,他也不回答,只说叫我先睡就是了。
有一天晚上,我终于充当了盯梢的角色,在村东头的碾棚里,我发现他将那个窝窝头交给了一个我称为六婶的女人。六婶是张六路的媳妇,样子比小桃红好看一些,但是再好看也不该将自己的口粮送给她呀!二叔每天晚上都是喝野菜粥。我型然要质问二叔,二叔发现自己的阴谋被我戳穿,解释说她刚皇了小三,不吃点粮食怎能下奶?我说,她不是自己有男人吗张六路是干什么吃的?二叔说,别说是张六路了,就是张八眉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天只给--N粮食,而她家的小三刚刚落生几个月,还没有这份口粮呢。我说,不管怎么样,你不能再遗了,这些日子你瘦多了。二叔说,大人的事你不要管,记住杀了你也不能说出去。
没有人杀我,我也不想跟谁说。但是无疑对贪吃的六婶产生了厌恶之感。我觉得她是死不要脸,她是从二叔的嘴里抢食吃。我同时感到,二叔对我在他的室内居住已经不如以前那么热情了,有时还劝我:今晚你回去睡吧。这无疑增加了我对才婶的仇恨。我甚至产生了跟张六路交涉的念头,叫他把自己能口粮让给老婆吃。尽管二叔心眼好,但终究不是六婶的男人。二叔是我的二叔。
我最终没有找张六路交涉。二叔说过,杀了你也不能说出去。我依稀感到,这不仅仅是窝窝头问的问题,否则二叔不可能瞪圆一只眼睛跟我交待。
以后,二叔送没送过窝窝头我不得而知。学校恢复上课了,我也不可能每天跟着二叔的驴车进城,二叔每天依let把高价买回的窝窝头送给我一至两个。至于他究竟买了几个,始终不愿意向我公开。我感到二叔对我的温情越来越少了,尽管我离开毛驴的嚼料声很难入睡,但我还是减少了在西厢房过夜的次数。这使得祖母很是高兴。祖母说,孩子大了,到底懂事多了,知道哪干净哪埋汰了。
秋风一过,地里的庄稼变黄了。二叔的驴车停止了进城拉脚,帮助我家自留地拉东西。二叔不仅给我家拉东西,也帮助别人家拉东西,其中当然包括张六路家的。张六路的蛤螟嘴特别甜,他管二叔叫二哥,六婶也叫他二哥,孩子们管他叫二大爷。二叔给张六路家干活好像特别卖劲儿,地里的棒子秸都是他帮着捆扎的,拉回来整整齐齐地垛在大门口。张六路就点头哈腰地说着热乎话,劝二叔吃饭再走。六婶却没有留二叔吃饭,好像二叔给她家于活是应尽的义务。由此我对二婶的厌烦感便更加强烈了,我一直不能理解,二叔为啥对她家那么好?
平静的日子里,偶尔也有一些不平静的事情发生。那天晚上我拉稀,拉的是箭杆稀。记得整个夜里先后跑出去五次,将蹲坑的四周弄得很不成个样子。我的两条腿由于长时间的支撑,已经十分疲软,但腹内好像还有一些东西在腐败。当我第六次出来时,天已经快亮了,夜空中只有几颗残星贼眉鼠眼地眨动着。我在茅房里持续了很久,也没有排出多少货色,尽是些绿拉叭叽的冷沫子。后来,我便目睹了那令人恐怖的一幕。我最初听到的是轻微缓慢的脚步声,我以为二叔也是要进来方便,当时我还隐约听到西厢房的门"吱呀"地响了一下。当我支撑起不争气的双腿探起头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两个人影,那两个人影在低矮的院墙边正纠缠着。我看到,那个肯定是二叔的人影将另外一个人影推上了院墙,那一刻我作出了明确的判断,那个翻墙的人影是六婶。她翻得不很熟练,也许是做贼心虚。在翻墙的过程中将一块大石头碰了下来。夜很静,石头砸在地上发出一记沉闷的"咕嗵"声。我看二叔敏捷地蹲了下来,我也莫名其妙地蹲了下来。我的心狂跳不止,那块落地的石头好像就砸在我的脚面上。直到二叔躬着腰溜回西厢房,我还像小偷一样蹲在茅房里不敢露头。我猜测,六婶一定是在院门上锁前溜进西厢房的,由此可以推断,她在二叔的室内整整逗留了一夜。
第二年,我上了中学。中学在公社所在地,一天来回要跑十几里。加上功课繁重,我去西相房的次数就更少了。二叔对我还很关心,从城里回来,常给我捎来一些画纸颜料以至笛子独奏曲等书籍。也许是迈进中学大门我突然长大了,我想二叔是应该有个女人做伴了,但绝不是六婶,因为她有张六路。那时候,六婶的怀里又抱上了老四,我想二叔不会再给她提供窝窝头了,那一年,各家各户的粮食明显地多了起来。
肚子一揣饱,人们便多了一些闲情。到了晚饭后,男女老少便集聚在我家门前的老槐树下,大眼瞪小眼地听二叔讲戏文。
二叔戏文很多,大多是从城里说书馆听来的,有些是在旧书摊上买来的。'在二叔的破木箱里,有许多破书,有些连书皮都没有。
月光溶溶,微风徐徐,老槐树下偶尔出现一片笑声。二叔讲到鼓上蚤的时候,时常模仿他偷鸡摸狗的动作,好像他自己就是时迁一样。张六路也隔三差五地来听戏文,一副蛤蟆嘴老是傻呆呆地张着。张六路对二叔挺殷勤,有时还卷好一支旱烟,点着了,递到二叔的手里。六婶从来不听二叔说戏文,也许她只对窝窝头感兴趣。
后来,村子里开进一拨人,说是要在这里搞四清。到了晚上,老槐树下便清冷了,人们全被召到大队部的院子里,听工作队长讲话。工作队长面孔很严肃,好像他家的孩子刚刚被水淹死。于是大家就不像听戏文那样嘻皮笑脸了,人人脸上充满悲壮。
工作队长讲话后的第三天,大队支书宋长江被亮了出来。理由很简单,他有些事情说不清,大家可以替他说。宋长江仅说清了一部分,比如:民主作风差,好大喜功等等。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明里暗里都替他说清了。宋长江在一九六。年和一九六一年中,共贪占村里的救济粮上千斤,其中苛扣五保户粮食二百多斤。此外,那年收缴的铜物他并没有全部投入小高炉,有人留意到,他曾将一部分铜物送到县城寄卖商店,其中还包括两个铜盆。
在这次革命运动中,祖母无疑是一位立场最坚定的革命群众。她面对宋长江,大义凛然,怒火熊熊。宋长江!我操你妈!我操你祖宗!我操你八辈儿拐弯的血祖宗!你他妈是人吗你?你头顶生疮脚丫子流脓,你都坏透腔了!我那个铜盆是做媳妇的嫁妆,都有你爹岁数大了。你支援国家建设我没说的,你凭啥卖钱揣进了自个腰包?操你妈的宋长江,我跟你没完!工作队长当即纠正了祖母的斗争方式。队长说,老同志,不要感情用事,我们要摆事实讲道理,光骂是骂不垮他的,我们要用铁的事实把他的丑恶灵魂打垮。
祖母说,我不管什么铁的事实,我只说铜的事实,我要他还我铜盆!
宋长江在铁的事实和铜的事实面前,终于变成了豆腐渣的事实。
为了庆祝四清工作的第一个胜利,工作队长找到了二叔,叫他抓紧时间赶编一个演唱节目,准备在公社的庆祝大会上演出。队长说,你的觉悟你的才能大家都清楚,好好编,为咱们村子争点光。
工作队长检查了二叔的演唱稿。他对第一句唱词提出了修改意见。第一句内容是:叫一声宋长江,你真他妈不是人。队长的意思是把"他妈"砍掉。这样唱,一是不太文雅,二是有株连的意思。宋长江他妈已经死了好几年,毕竟没有参与宋长江的犯罪活动。
二叔对工作队长的意见表示尊重。
开大会那天,二叔一大早就套好了驴车。我们全家都坐在了驴车上,祖母自然是最积极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