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帆 阴阳鱼儿 1
那镶嵌在翠玉上的一对阴阳鱼儿,是俺爹的一件拿手绝活儿。
一根金丝左盘右绕,缠绕出一对首尾相衔接的鱼儿,那盘绕的起点就是落点。然后再把它镶嵌在质地纯正的翠玉上。那翠玉好似一汪清水,那鱼儿好似在水中角逐嬉戏。外行人拿在手里,就是端详七个早上、八个晚上,也断难寻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邪了!
功夫深了也是一种病。
作家患神经衰弱,医生患洁癖,体育明星患扭伤,舞蹈明星患脚病。俺爹也患了一种病,他看人世间的一切事物:花开花谢、日出日落、月圆月盈、刮风下雨、生生息息、成败得失、荣枯兴衰......一切恩恩怨怨、悲欢离合,全好似那翠玉上的鱼儿。
有一天,他这位中国共产党的老党员竟突发奇想,向俺这个共青团员发问道:
"你说,世上有神仙吗?"
俺觉得他准是走火人魔了,于是反问他道:
"您说呢?您跟俺描叙描叙那神仙是啥模样儿?"不料,他却用手指着那块阴阳鱼儿说道:
"能跳到这阴阳鱼儿外边的,就是神仙。"您听,他这些不着边儿的话,是魔症?还是神经真的出了毛病?
民国三十六年涨大水,俺爹离开了徐军屯,匹马单枪进北京城,那年他刚十六岁。
前门外打磨厂,有家"荣"记首饰楼,东家是爹一位八杆子够不着的老舅。首饰楼里正缺个打杂儿的小伙计,俺爹就猫在那儿混碗饭吃。白天,替做活的工匠们沏茶倒水,端盘子涮碗;晚上,给他舅母端洗脚水,倒尿盆儿;抽空儿还得给他小表弟洗尿布。
俺爹有心路,有眼力见儿,会来事儿。
首饰楼里有个姓张的老师傅手艺最精,俺爹就瞄准了他,他平常素日好喝酽茶,俺爹就每天给他沏一壶,他喝一碗俺爹给他斟一碗,哄得张师傅打心眼儿里高兴。
五黄六月天,张师傅喜欢脱掉鞋袜光脚丫儿。 "荣"记首饰楼是一间不大的小作坊,在不足20平米的屋子里,摆着五六张条案,于活的师傅人手一张,挤挤碴碴,张师傅天生的一双臭汗脚,只要他脱去鞋袜,那满屋子都是一股成臭味儿,招得那绿头苍蝇"嗡嗡"往屋里钻。
碍着面子,别的师傅们嘴里不说心里却不悦,东家也拿他没法子。他手艺好,是东家的摇钱树呀,每天吃喝单供着。自从俺爹进了首饰楼,这件没法子摆到桌面儿却又很棘手的难题儿,才算迎刃而解了。俺爹每日给他端一盆热腾腾的洗脚水,捎带脚儿将他老舅母洗脸的香胰子端过来,待张师傅洗完了脚,他又将他的那双臭袜子泡进水盆里搓洗得于干净净。傍晚,张师傅下班时,将晒干的袜子再递给他。直哄得张师傅眉眉眼眼,全是乐的。
常言说:人心换人心。那张师傅对俺爹也不错,时常把他招到条案前,'将那"掐、填、攒、焊、堆、磊、织、编"诸样儿的手艺,手把手儿的教给他。不到半年的工夫,俺爹忙里偷闲,就算学得挺不错了。抽空儿用那边角下料打了几个盛珠宝首饰的铜盒子。嘿,那棱棱角角;那旗、扇、伞、盖;那花、鸟、鱼、虫,件件纹路飘逸洒脱,个个玲珑剔透。
俺爹那位八杆子够不着边儿的老舅瞧得打心眼儿里高兴,他直咂磨舌头: "啧,啧!这孩子,啥时练会了这一手JL?"行有行规,在首饰楼里不当够三年零一节的小杂伙儿,是不允许上条案的。俺爹却凭本事,凭他的机灵劲儿破了这条规矩。他才当了半年多的小杂伙儿呀!
俺爹那位老舅再也舍不得让他打杂儿了,为他单设了一张条案,他,也成了"荣"记首饰楼里一棵摇钱树,每月能挣到两块现大洋呢!
那张师傅有一手绝活儿,就是制做阴阳鱼儿。无论多么繁复的花样图,俺爹看上几眼就能做,惟独这件乍看起来平平常常十分简单的活儿,俺爹却摸不透真谛,屡做屡失败,不是将那鱼儿摆弄得七扭八歪,就是将那金线掐得尺寸不合,要么做出的鱼儿如同死的一般......
只要见他做这件活儿,张师傅总是阴阳怪气儿讥讽他道:"想干这件活,你呀,人还嫩些!"
俺爹向他虚心讨教时,他又板着个脸子说:
"别样儿的手艺,俺全能传给你,惟独这件活儿,需自己醒悟,俺没法子传。"
俺爹也是个死心眼儿,不知因为啥,他却偏偏钻进那阴阳鱼儿中去了......
不知是人在操纵命运,还是命运在捉弄人。
农村实行土地改革那一年,俺爹打起铺盖卷儿,告别了"荣"记首饰楼,又回到了徐军屯。
如果这件事让俺赶上,俺也会做出和俺爹一样的选择。人嘛,谁都知道哪头儿炕热奔哪头儿,就像天空的候鸟一样,冬天奔南,夏天奔北。那年月,城里的首饰行业不景气, "荣"记首饰楼已将一半以上的工匠减裁了,剩下几位的工资也降了一大截子。就是那位脾气很大的张师傅也落了价码,不单吃单喝单供着了。相反,徐军屯却正闹腾着要分房子、分地,一派热气腾腾。
俺爹虽然满身是手艺了,可他仍然脱不了庄稼人的本性,他把土地看得比手艺更贵重。土改时家中多一口人就可以多分到好几亩地,为了这几亩地,他丢掉了一切......
俺爹回到乡下后,凭着他的机灵劲儿,凭着他对本村大地主那切齿的仇恨,凭着老祖宗传给他的那间破茅屋,他很快就入了党,当上了村里的民兵连长。
那是他当上民兵连长的第9个夜晚,掌灯时节,他正美滋滋地躺在土炕头上,伴着一盏小油灯,回顾着几个月来的骤然变迁。蓦然间,柴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年轻女子,像一片白云,像一片落叶,悄悄来到他的屋内。那俊秀的鸭蛋脸儿,冷冰冰的,好似一朵初春的梅花。
俺爹认识她,她就是本村大财主刘瑞藻的二闺女,名叫刘燕秋。她比俺爹小两岁。
从前,俺爹曾在她家当过小伴伙儿,给她家放猪放羊抱柴禾。那阵子她在北京城里读女子中学,每年的寒暑假,她都在徐军屯度过。
有一年的夏天,俺爹在野地里逮了一只十分漂亮的鸟儿,那鸟儿长着一身红白相间的羽毛。那红处好似一团火,那白处似初雪。那啾啾的呜叫声委婉动听,可以使人忘去一切烦恼和不幸。有人说:那是一只很难捕捉到的"红靛儿"。
俺爹小时很孤苦,爹娘早早过世了,只留下他一人,住在村边的小茅屋里。白天,去刘家干活儿;晚上,自己一人守着清冷的土炕头。自从有了这只鸟儿,给他平添了许多乐趣。他编了一只小巧玲珑的笼子,将他圈养在屋檐下。
一天,俺爹收工回家,只见鸟笼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远看,那婀娜多姿的身条,那纤细的腰肢,那整洁的学生装束,不像徐军屯的姑娘;近瞧,一张粉白的脸儿,鼻子两旁有几粒稀疏的白麻子,透着俏丽;特别是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大胆而泼辣。
那女子初次见到俺爹没有一点点羞涩,大大方方地指着鸟笼问道:
"你的?"
俺爹却有些局促地应道:"是俺的。"
她品看着鸟儿,十分懂行地说:
"鸟儿好,笼儿编得更好,你还挺内秀的。"
经她这么一夸赞俺爹更不好意思了,她却旁若无人地只管看那鸟儿。
这就是大财主刘瑞藻的二闺女刘燕秋,俺爹早就认识她,不过从未说过话。
俺爹见她如此着迷那鸟儿,就慷慨地将那笼儿解下,递给她道:
"喜欢,你就拿走吧!"
她不要,说:
"俺瞧瞧就行了。"
俺爹说: "俺在你家里干活儿,吃着你家的,挣着你家的,给你一只鸟儿也是应该的。"
她说:
"你给俺爹、俺哥干活儿,没给俺干活儿,俺可不白要你的。"
几句话,说得俺爹对她肃然起敬:这妞,不贪小。
沉默了片刻,她又道:
"咱俩以物换物吧!"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玉如意,那上面用金丝镶嵌着一对鱼儿,递给俺爹。俺爹接过来端详了半天,说道:
"这是传稀罕畅,俺的鸟没这么费重,你亏了。"
说着,又把那块玉还给她。
她说:"不亏。"将那玉塞到俺爹手里,接过鸟笼子,走了。
起先,俺爹以为她是财主羔子,大把儿花钱花惯了,也算自己捡了个便宜。
将这件事并没往心里撂。谁知自打换了鸟儿以后,她时常来找俺爹,不久,她告诉俺爹:
"那只鸟儿死了。"
说这话时她很伤心。
俺爹劝慰她:
"别难受,方便时俺再替你逮一只。"
俺爹又一想:她是不是来讨要那块玉的?于是信手从怀中掏出,递给她道:
"鸟儿死了,你就把你的物件拿回去吧。"
她没要,说:
"你收着吧,俺不要啦,往后,你就常陪着俺玩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