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苦 妹
自然美无须打扮,纯乡土味虽土也美。
––––题记
苦妹逃跑,是入洞房第二天晚上。
是借夜晚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趁张四爷家看管监视的几个侄儿放松警惕之机,逃跑的。
苦妹假装上厕所,给张家一个错觉。就在这时,张家一看苦妹没了。
张家为守住面子,不敢往外张扬,气得张四爷下狠心,找回来非叫她尝尝张家的“王法”,揍她个腿折胳膊断不可。心是这么下定了,可谁又能找回她呢?张四爷一个气厥栽在地上。快,救人!儿女们边搀边捶后背。放在炕上缓缓,这是老毛病,一会儿就过去。张四奶奶眼泪花哨的一边摸摸张四爷的前额一边说着。
娘家父母知道苦妹逃跑后,哭天抹泪,如坐针毡。这可咋办?这都是咱们把孩子害了。想换亲是好事,不料换来个灾难。父母唉声叹气。找吧。上哪去找呢?那也得找去!村里的井,村外的河,柴禾垛、水棚子一通搜寻,皆无。
媒人“一流水”跑来了。以假惺惺的样子说些对不起两头的话,又嗔怪苦妹这孩子拧性。
现在媒人“一流水”心里最着急的是怕张四爷翻脸要回她暗中使的三石棒子和一石谷子。怕嚷嚷出去落个骗婚的罪名。这个媒人不好当。再说,话说得再好,找不回苦妹,两头也不会饶她,但嘴上还是一个劲儿地劝完张家,又劝苦妹娘家。
其实苦妹逃跑时,就打好主意,别想再找,如果被抓回,也顶多一死了之。
跑回娘家,怕给娘家添病,不能去。
跑回姥家,姥姥年纪大,要是气出个好歹咋办?
跑到姨家,姨再把她送回娘家,更不得了!
都不能去,去哪呢?苦妹下了决心,决不叫张家找回活的。让他们恨也无奈,悔也来迟。
苦妹想了很多。她站在河堤旁的那棵歪脖榆树下,四面传来的声音好像都是鬼叫。这是一个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偏僻的河套。
苦妹想她娘说的,她生下来时就是个紧巴巴的疙瘩人,浑身青紫;要不是当时老娘婆(接生员)护理及时,早没命了。再想如今,吃着爹娘的饭,怎么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一夜工夫说成为人家的人,就真成人家的人了呢。就觉得老天不公,男女不平等。想着想着,浑身神经又紧巴巴的,像被什么东西捆住,这时,苦妹脑际一阵阵混乱,也说不清这是啥地方。但又一想,这棵歪脖树倒像她小时候听人说过的那棵。说多少个屈死鬼,都吊死在这树下,今天是该轮到我了吧?当时苦妹寻死的心很坚决,这一幕正是日本投降的前一年。
苦妹想干净净地走,每脱一件衣裳,都泛起一阵思想波动,这样死,还不如她小时候奶奶哄她玩时说的被狼呀、虎呀吃了的好。让张家连她苦妹骨头渣儿都找不到!
苦妹家乡大石村是个有名的偏僻小村。敌我拉锯兵荒马乱的日子,使这一带很不安定。苦妹家姓韩,是从外地逃荒到大石村的,给有钱人家扛活,算起来也有二十年了。
苦妹生来俊俏。往上推,祖父母、父母两代都穷,都说这孩子也是没好命。要是生在大户人家,就是大家闺秀,可惜她不是呀,尽管村里人为她叹息,可谁也救不了她。苦妹本无名,村里人都叫她苦妹。苦妹一天天长大,街坊二婶常逗她说,给我当闺女去吧,天天给你摊鸡蛋包饺子吃。苦妹头一歪,两个小犄角辫一立,水凌凌大眼珠斜视着二婶又羞羞一笑,不去不去,我还舍不得我妈呢。小孩有小孩心,真怕二婶把她抱走,就一呲溜儿藏在她娘身后,妈,我不去。用小眼儿突突地瞧着,两只小手紧紧抱着娘的两条腿。她娘说,去吧,你二婶比我疼你,家里有的是好吃的。苦妹哼哼着,不去,不去。一句接一句地说,还跳着脚,拍打着她娘的大腿。
幼小时,苦妹有一哥哥,由于家境贫寒,再加上种地防饥养儿防老的旧理儿,娘疼儿胜过疼女,苦妹一争嘴,娘总是说别跟你哥争,你哥是小伙子,是咱家的顶梁柱。你呀赶明儿给找个好主,娘只不定指望的上指望不上你哪。奶奶倒是向着苦妹说几句,我还疼大孙女哪,我指望大孙女赶明儿我死了多哭几声奶奶呢。奶奶脾气好,能忍事。自打又见一辈人,啥时都疼。奶奶穷了一辈子,勤劳一辈子,想过个太平日子都过不上,兵荒马乱的年月,什么都是空想。奶奶架着两岁的苦妹,嘴里说着歌谣,一天天还是满高兴的。一蹲哒,二蹲哒,蹲哒死老皮猴噜子。苦妹这一上一下的,如坐在奶奶的摇篮里,乐得哏哏的。俗话说,一个小孩手有四两蜜,苦妹嘬着手中的四两蜜,口水拽出尺把长。接着奶奶又是一通儿蹲。奶奶觉得累了,就往怀里一拢,苦妹打挺,还叫奶奶给人来风。奶奶又耐心地拢,奶奶累了啊,奶奶又唱起催眠曲,一会儿身子又摇起一阵风似的,一会儿又慢下来。慢节奏与快节奏交替拍打着,哄着苦妹,狼来了,虎来了,俺们家小孩睡觉了。哦哦哦,哦哦哦,不大工夫苦妹合眼了。奶奶从怀里把她挪到炕上,轻轻地用小被盖好,这一觉就是半晌。奶奶常和外人夸苦妹,俺孙女可乖了,可省心了,可懂事了,从不叫大人着急,娘生下苦妹,不到三个月,为帮她爹养家糊口,就撇家舍业的给一个有钱人家当奶妈去了。苦妹缺奶,饿得哇哇哭,奶奶就用细玉米面熬粥,加点红糖,像养小猫小狗一样喂养着。玩的玩艺儿,全是奶奶用自己那双巧手为她专门做的。红纸糊的灯笼,用色纸剪成的小鸡、小兔、小鱼,往屋顶的窗钩上一挂,奶奶用手扒拉着逗苦妹玩。苦妹一阵笑一阵欢蹦乱跳的,苦妹不懂,高兴得两只小手两只小腿都抖起来。一个还没脱屁帘的小孩,她不懂什么是忧,什么是愁呢。
苦妹爹是奶奶的千顷地一棵苗,那年苦妹她爹才七岁,差点死于麻疹,奶奶说,幸亏家有积德,度过这一命关,省吃俭用把苦妹爹拉扯大,苦妹爹才算留下这一儿一女。自打奶奶见了这隔辈的孙女,别人都替她高兴。说你这做奶奶的好神气,哟,你还兴许能得到她益呢。没想到才过几年奶奶就病逝了。
一年两年……十年八年过去了。从把屎把尿到穿小红兜兜,鸭子似的一扭一拽地学走路;从妈妈地自然冒话到学说话,再到穿小对襟褂蓝士林布裤,这一晃,苦妹可就到了结婚年龄。那会儿男女结婚早,十七八不到二十,男的给成家,女的给找主,苦妹当然也是这样。
父母都惦着给苦妹找个好主,不能再叫苦妹受苦,苦妹娘就以换亲的说法托媒婆“一流水”给女儿说亲。这就给说到了几十里外张四爷家的阔六儿。张家有两儿,大儿叫麻六儿,二儿人称美七,按堂叔大排行,正好是六是七的排号,后怕大儿麻六儿脸麻不好说媳妇,依照他家的日子,就改名叫阔六儿。本来张家就一个姑奶奶,去年已结婚,家里再无女孩,可还说答应换亲。这些戏法,苦妹全然不知,苦妹父母也不知。只看上张四爷是个富裕户,只听媒人“一流水”花言巧语一面之词,父母就信以为真,包办了苦妹的婚事。
尽管改了名,等阔六儿长大了,张四爷还是为给儿说媳妇犯愁。小时候,村人一见张家抱阔六儿出来,就逗阔六儿,俺这小麻孩吗,赶明儿给说个好媳妇,麻怕啥,有福气,家里不愁吃不愁穿。麻六儿瞧着逗他玩的叔叔大娘,乐个足。不幸的是后又患了软骨病,走道有点一歪一拐的。到大了真该说媳妇时,这些当年逗他玩答应挺好的人,一个个便缩了回去。这时张四爷就自然想到有名的媒婆“一流水”。
张四爷暗中给了媒婆好处,媒婆“一流水”这一高兴就当面表示,老爷子,这事您就情好。我手里少说有七八个女的,依您挑。现在,我就给你家介绍一个。张四爷一听,高兴。“一流水”说,这女孩叫苦妹,是大石村韩家女,长得英俊,咱这当块儿都少找。就有一样得两家换亲。张四爷说,家里哪还有女孩呀。媒人“一流水”说,没有也应女方,咱先把她家那漂亮的姑娘娶过来,再说。对,好主意。媒婆“一流水”说,你赏我吃一年的粮的好处,我叫你白得个好儿媳。两个人在门口插圈套环,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笑。你看你真不愧是说媒的嘴,那你看你也是个有肚量会办事的老爷子。
说罢,媒婆“一流水”一溜风似的来到苦妹家,往苦妹家炕头一坐,腿一盘,说得从口流白沫。我说二妹子,“一流水”指着苦妹娘说,真该你有福气,我和河庄子张四爷一说,满应。多好的人家,哪找去!
“一流水”又劝道,我说二妹子,你家苦妹十七,张家阔六儿十八,岁数般配。我不是抠八字先生,从两人相貌我倒看出,张四爷家的那小伙,是大个子,慈眉善目,知情知理的;你家这姑娘,是柳叶眉大眼睛,白嫩嫩脸蛋像摩登,那真是老天给配好的一对童男秀女,一龙一凤。苦妹娘说,只要你看着好,俺女儿这门亲就听你的了。
我说二妹子,你托我给苦妹找个好主,我可没图什么,就图个好心眼。苦妹娘听“一流水”这话音,是不是惦着要点礼?苦妹给“一流水”上完热茶,“一流水”说就这枣茶呀,抬屁股要走。苦妹娘一看她卖山音,准是要吃饭,便赶紧说,我去做饭,今儿个你就在这吃。越让,媒婆“一流水”越往外走,娘唤苦妹一齐往回紧推媒婆“一流水”。这回苦妹也称她姨,苦妹娘也称她媒婆大姐,既然今天进了俺家门,咱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别的咱不趁,让丫头切棵白菜做馅,我去她二婶家借二升白面,吃烙合子。咱们是和和气气,顺顺利利。
媒婆“一流水”又假惺惺要走,又被苦妹和她娘紧紧拽回。到中午了人是富的肚子不富,好赖甭说,别饿着肚子走。三推两推,媒婆“一流水”才一屁股又坐在炕头上。吃完饭临走,苦妹娘跟苦妹说,给你做上身的那块花布先给这个“一流水”,好让她管的实在一点。苦妹忍心割爱地让她娘把布给了媒婆,也是说话就找个好主了还愁好衣穿吗?给就给了。她娘说,临你出嫁娘卖点鸡蛋攒钱,再给你买一块,苦妹把欲落的泪才收回去。
媒婆“一流水”给两头这么一说,亲事就算定。可到这会儿,女的还不知男的啥样,男的也不知女的啥样。真是隔山买老牛,啥都不知。
结婚头天,女方叫花妆,男方叫亮轿。
亮轿这天,阔六儿没有上轿,是叫其弟美七给替的。这是张四爷瞒着村人作戏,说媳妇怎么连阔六儿给接过去了。都觉得奇怪。张四爷心细,念过私塾,两个冬仨月,对这些不是不懂,今天咋倒一时糊涂起来。
美七美七,当然要比他哥阔六儿强百倍。不管看热闹的人咋议论,美七心里明明白白是替哥坐花轿蒙媳妇的。这都是媒婆一流水的主意,搞的替亲。
头天该男方下的礼都下了。
花轿把全村条条街游个遍。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这时该闹的就傻闹起来了,越傻闹越说这家人缘好。傻闹不许急,闹的人缘好吉利。要是急了,第二天接新娘让你不顺,这些,临亮轿,张四爷就嘱咐好了美七。
苦妹也在娘家梳洗打扮,等第二天一早坐花轿,按照男女双方择好的吉日,接送亲。由当姑奶奶到当媳妇这是一个人生转折,由媳妇熬成婆婆,又是一个人生转折。这就由娘家父母嘱咐自己女儿要会善待公婆,夫唱妇随会过日子。凡是过去那套做媳妇的规矩全说到了。苦妹当然也愿意这样做,她想哪会儿做媳妇的不是这样熬成婆婆的。来人迎来送往,沏茶倒水;平时推碾推磨,缝洗浆做,叠床焐被,做饭扫地……如做媳不像媳,必遭村人耻笑。如不这样,还有被休了的可能。一句话,就叫你不好登娘家门。
苦妹记得很清楚。听了这一套,就像在娘家先打了几道箍儿,浑身紧巴巴的。难受,也得受。
苦妹娘耳闻本村去河庄子的姑奶奶回来说小姑爷不错,我还看半天热闹呢,苦妹心里也美。苦妹娘说,该俺这丫头有福气,刚一说就碰上个好主。这些看热闹的根本不知坐花轿里的美七是替他哥的。
苦妹没有念过书。不识字,连玩的东西也就是顶多踢踢毽儿。
结婚这天是八月廿六。农村有讲,男婚女嫁,都要请先生择吉日。媳妇是择双日,逢八择六。意思是六六顺。
苦妹心还在琢磨呀,这男的倒底啥样,是粗壮大汉,还是单薄细高挑儿;是急性子,还是慢性子。这时苦妹既害羞,又欣喜。
新娘尽顾想这些了,没再看看这男人是不是像媒人说的那么好,一脸羞色,只想见人低头,不敢抬头看人。好像是一种恐惧,又好像是一种温柔。
结婚当晚,就听媒婆“一流水”急呼阔六儿,还不快去。
阔六儿一脸的粉似乎把大大小小的麻坑糊个平。男人搽粉盖麻子也是媒婆“一流水”的主意。媒婆心说,到天亮,一看你小子这德性,苦妹准不要你,你小子是白盼一场。
媒婆“一流水”又紧盯一句,阔六儿你听见没有。阔六儿紧说听见了。阔六儿在旁边就等这码事,旁边还预备几个大女人,为阔六儿保驾。
苦妹不知这些花招。
就听媒婆“一流水”又一句,快,进去!一下就接上火。阔六儿尝到了人生甜果,苦妹也感到是人生美事。
天一亮,苦妹一看这阔六咋这样呀,像是从深夜里水底下浮上来似的,傻大黑粗,又瘸又麻,可把苦妹恶心坏了。再一咂滋味,连夜里两人作乐的美意也像被一阵臭雾熏个满身满屋满院全是。苦妹还是尽量面带喜兴心中笑,以稳住张家,连张四爷家一个监视苦妹的侄儿都看不过了,产生了同情心。这正好与苦妹决心逃跑的火花相撞击。张四爷家这个侄儿,也是大石村姥家,他妈和她妈排辈还是姐们,当初张家这个侄儿和苦妹见过面还记得她,苦妹对他也有些印象,这才对监视她的那个侄儿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个侄儿知道张四爷家是啥家庭,说张四爷心黑手歹,说的出就做的出。你要有心跑,我不管你,晚跑不如早跑。
既然都说到这了,媒人的话,也听够了,张四爷和媒人“一流水”的花招也看透了,现在不跑还等何时。穿过一个胡同,绕过一趟街,借着大雾弥漫,一阵紧跑。一会儿就跑出了村,甭管什么方向反正是向远处跑呗。
苦妹想自己的命咋苦到这份上,入洞房连她的男人都给变了。真可气。老天,你不公!你不公!
苦妹早就听家大人说过,这些年兴起的八路军是给穷人送光明的。苦妹早惦记着能找到八路军,一同把这旧世道砸个粉碎。苦妹似乎真的在梦中听到了八路军的枪声,这老天也怪,于嘛把世界还划分成黑夜白天,黑夜白天还交替无穷?难道暗无天日的存在也是合理!
那棵歪脖榆树底下,苦妹望四周黑乎乎的好像有鬼在掐她的脸。我不能怕。幼小时天真无邪,什么都不怕,还到荒岗上搂草拣柴,给她娘壮胆呢。那时幻想也多,那幻想都长出翅膀。拱草尖尖上的露珠,露珠滋润着她幼小的心灵;有时扑个蚂蚱掖在兜里拿回家烧吃,又脆又香。现在长大了,出嫁了倒没好命了。她心里觉得活着没劲。
又想到父母也是苦人,养她长大又受不少苦,父母还想从她身上给家人带来快乐,幸福哪,可是快乐和幸福在哪里?……想到这儿她有了死的心。
不行,父母与媒婆“一流水”商定好的与张四爷家换亲的事他们还不知道底细呢。真死了,还不是称了张家的愿,成了冤枉鬼。
苦妹憋足劲,要争个自由,要闹个明白。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投靠八路军、游击队,可上哪儿去找呢?就算找到了,人家要不信任我不收我呢?这一急一气把刚生发的抗争的火花又给淹没了。
这些天,大石村、河庄子一带敌我拉锯更加剧了,日本投降的消息时有传来。正巧,游击队夜里围攻残余的敌伪军,要给这里的穷人出气。
头几天,苦妹听街坊二婶说,八路军打过来了,清乡队没几天蹦头了。苦妹也盼着这一天到来。可又一想,这一天怎么还不来呢,还是别想得那么美了!她解下了自己的腰带,扔过歪腰榆,绕了个死扣……
几个人影向前边挪动着,来到歪脖树前,只听一个年轻人说,看,有人,队长,像是个女人。原来是游击队的侦察兵。就听游击队长说,慢!说着故意打个口哨试探前方动静,见没事。小战士便靠近歪脖树,一看吓小战士一跳,是个女人要寻死!这说明这女人有想不开的心事,不是坏人。队长一步蹿过去给上吊的人抱住了,其他游击队战士从底下使劲往上一托,就把这女人轻轻地放在地上。紧叫,大姐大姐,为了什么事逼你走绝路?苦妹不吭声。大姐,大姐,我们是八路军的队伍,是共产党的队伍,是穷人的队伍。苦妹耳听八路军几个字音,心里才明白了。但又想,别是敌人探子吧,装成八路军,还是不言语好,刚慢慢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头发散乱着,好像几天没有梳拢过似的。
游击队侦察完敌情,队长和几个小战士连夜把苦妹护送到游击队分部,分部离这河套少说也有十二里。一路上大家轮流搀着苦妹,慢慢向前走着。苦妹明白一切之后,第一句就说,快放开我,我不是坏人。别嚷,我们是游击队,是八路军的队伍,我们也不是坏人。队长怕被敌人发现,就用手紧捂苦妹嘴。别嚷,敌人听见,我们就全没命了。苦妹还想说,我要争个自由,我要干干净净地走。队长说别害怕,我们会给你出气的。边走边侦察动静边劝苦妹。
突然,前方二百米处出现亮点。
原来是游击队通讯员紧急找他们报信,说敌伪大队人马已向这一带包围过来,赶快转移。本来应直奔张堤村去的,这回得顺这条堤拐向东北方向,与新来的驻河东的八路军接应上。苦妹听他们说话,确实像八路军,也不那么害怕了。天蒙蒙亮时,苦妹又听到枪响了,又一听好像是从昨晚来的那个方向传来的。
苦妹睁开眼时,已是在一个伤病员的床上,苦妹年轻,从没见过天下还有这么好的队伍。过去光听说八路军为百姓打仗,专打日本鬼子,苦妹这回是亲眼见到了。再一看他们的臂章,苦妹更坚信不疑,我也跟你们打日本打坏人去。苦妹一挺身站到了地上,“啪”地一个立正,队长,请留下我吧!苦妹的心硬硬的,有那么一天打回家乡去,让那些坏蛋全见阎王!
昨晚,苦妹还想寻死,今儿个又要当八路军,不想死了。游击队长纳闷,怕她精神上有毛病,又试探问一句,你不想家吗?苦妹摇摇头说,不想!又问,不怕死吗?苦妹回道,不怕!队长还是有点不相信,苦妹就把头两天被骗婚的事一说,队长才明白。游击队长见苦妹是个苦出身又勇敢的女子,答应道,先留在这里吧。
第二天晚上,苦妹和队长还有几个战士又聊了一大阵子。苦妹说,你们比我累,今儿打洗脚水的活儿由我去。几个战士围着苦妹,夸她能干,说今后准是个英雄。
什么英雄不英雄,我就图吐出憋在我心中的那口窝囊气。队长说,我们打仗是为天下所有穷人受苦人得解放的。苦妹接过说,对,我爹、我娘、我,还有我们村很多人,都是受苦人!
这两天,张四爷家还在吵吵闹闹的,说这哪是娶媳妇,是娶来个丧门星。早走早干净,不走祸无穷。张四爷大嚷大叫,就是她回来,我也要剥她的皮熬她的油!
娘家找了几天无音信,也就不找了,可她娘一合眼,苦妹就在她眼前。自打苦妹跑了,娘总是一惊一炸的,常以为是苦妹在门外叫妈的声音。她爹说,这孩子太犟,想给找个好主,没想到上了媒婆的当。昨天夜里我还梦见她骑着高头大马找到了好地方,叫我别惦记她。你就说呢,这孩子到底跑哪去了?真叫我闷疼。她娘和她爹睡不着,夜里就嘀咕这事,难道苦妹长了飞毛腿,远走高飞了,或是寻河觅井了?你倒告诉下落呀。这孩子准怕咱生气,连咱娘家门都没登。
哥也在想苦妹,就劝二老不必着急。明天,我再沿着河边打听打听,只要没投河觅井,还活着,就不碍事。
几个月过去了,村人都以为苦妹不在人世了。好心人就劝,孩子想不开,又不是父母逼的,苦妹真有个好歹的,这不还有她哥在,好好的日子,谁也不愿意呀!
苦妹这一跑,还真跑进了八路军队伍,父母和她哥连想也不敢想,三口人一想苦妹,就在晚上抱头痛哭。这孩子跑哪去了,你咋就不给家来个信儿呢?俺苦妹从小就苦,现在又受这苦,俺那苦命的孩儿呀!急得她娘整天整宿唠叨,没多少日子,在一场大病中离开了人世。
后来,有人传说,苦妹当八路军去了。
可苦妹爹和她哥又找不到什么根据,心里总不踏实。现在是她爹她哥爷俩过日子,那天一商量,她爹连看家带扛活挣口饭吃;她哥想,我不给人家干,给人干就得当人奴。我十九岁了,干脆当兵去。她爹问,当什么兵?她哥紧接着说,好人的兵,就是死也要死在那里。听说八路军是好人的队伍,没结婚那会儿苦妹也这样想过。那会儿,苦妹叫我给做的小小红缨枪,就藏在咱屋水缸后,心里咯噔一亮,也好像真地见到苦妹了,好威武,比她哥能耐还大,还有志气。
他爹说,如果我死了,就让乡亲把我埋在你母亲身边,这事我已托付邻居你二婶了。
他爹不放心,怕死在苦妹哥回家之前,才把为他说上媳妇把苦妹定给张四爷家换亲一事说给他听。
他爹又说,至今这事我没跟苦妹说过,怕她接受不了。只是媒人“一流水”、张四爷清楚。没想到换亲、替亲全是骗局。
苦妹所在的游击队活跃在京津冀一带。
那天部队表彰一个叫韩家子的,苦妹就觉有什么神灵催着她往那儿想,总觉这韩家子是她哥的形象。名字准是在部队现起的。苦妹又一想,我跑进八路军队伍时,我哥那会儿还家给人家放牛当牛倌呢,可能吗?
又过了些日子,上级领导来信了,说韩家子确是苦妹亲哥,苦妹这一激动,一宿没合眼,泪水刷刷地滚个不停。
那会儿,苦妹哥为寻找她这个妹妹,眼睛都哭红了。娘想她被坑死,爹为活命又去扛活,后又被伪大乡长带着伪军以共产党八路军嫌疑犯的名给活埋了。这些家庭的不幸,苦妹根本不知道。这时,苦妹这一家,只剩下她和她哥了,这是后来的事。
先是有家不能归,后是能归已无家。
三年后,听说要解放家乡了,苦妹高兴得昼夜不眠,恨不得一时亲自参加解放家乡这一战。她掐指算算,已离开家乡五年了。有吃有喝五年不算长,但对于像苦妹这样的人五年又不算短,苦妹一直惦记着家乡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她知道家乡还在暗无天日的艰难地生存着,为见到光明,不知盼望几辈子了。虽说家乡的草还是绿的,花还是香的,水还是甜的,可像她和她父母这样一代代的穷苦人却失去了享受和拥有的权力。事到如今,说不定都认为我韩家人已绝,正是为给家乡穷苦人争口气,要借解放全国之机打回老家去,给家乡人一个惊喜,我苦妹没死,而是挺着胸脯解放家乡来了。
那天,苦妹带着几个战士刚进家乡村口,就被几个老乡围上了,苦妹神奇般的出现也使老乡感到神奇。大家拉着苦妹的手不知说点啥好。街坊二婶老远就来迎接她,一直带到她父母坟前大哭一场。苦妹按照旧礼节,向二老在天之灵磕仨头,又给坟头扬三把土,以弥补不在父母身边的孝敬之心。
离大石村二十几里地的河庄子的张四爷,听说苦妹带兵回来了,赶紧收拾一下值钱的东西,逃到远方一个朋友家躲藏去了。
媒婆“一流水”还没容躲出村口,就与苦妹撞个对面。
吓得“一流水”真正是浑身“一流水”。她假装近乎,口称外甥女……苦妹反问道,谁是你外甥女?吓得“一流水”两个嘴片颤抖着,噢,不是,不是,苦妹是八路,是八路。苦妹厉声厉色地质问她,你甭装蒜,那年我老母给我引见时管你叫姨,你倒没忘。你说,你坑害了多少民家良女?我糟老婆子有罪,我糟老婆子有罪。苦妹八路,千万别崩了我,千万别……说这话时,“一流水”哭丧着脸,两块厚厚的眼皮,裹着一对贼眼珠上下一翻一翻的。现在相比之下,苦妹的嘴比“一流水”当初还厉害。
苦妹继续教训“一流水”。告诉你,枪崩算你死得舒服,按你的缺德劲儿,真该一刀刀地剐了你。“一流水”哎呀一声,我的妈呀,我恭请苦妹八路留情,以后小的再也不敢了!
看她这会儿吓得往后退的样子,当初她的豪横劲哪去了?
共产党为民做主,为打击反动势力的嚣张气焰,迎接解放,苦妹的家乡举行了斗争大会,那个残害苦妹父亲、罪大恶极的伪大乡长,斗争会后被我方镇压。“一流水”心里直打鼓,心说自己不定是死是活呢?浑身哆嗦成一摊泥,乡亲们都为这次斗争大会扬眉吐气,喜地欢天作出歌谣唱道:
苦妹到乡间,穷人好喜欢。
街头碾子飞,棚中磨盘转。
揪嘎嘎做水面,端出烙饼摊鸡蛋,
送给苦妹尝一尝,穷人的日子苦变甜。
一宿工夫,村里村外,方圆左右十里八里的百姓都传唱着这个顺口溜儿。
这一天,可巧是小镇上的集日,就听有人大喊,炸街喽,炸街喽,快跑哟,快跑哟!整个街筒子,乱成一团,乒乓扑哧,稀里哗啦响成一片。卖东西的商家、小贩东躲西藏,赴集上庙的也逃的逃散的散。这一大早我地方武装和国民党地方反动武装打起来了。忽然有人报信,说二婶二儿被敌人抓走了,说是被镇压的伪大乡长的妹夫带人干的。苦妹闻讯,不顾一切,抄近阻击了敌人的小股报复势力,街坊二婶的二儿也救了出来,但他已不省人事,苦妹正紧急抢救时,不料被一个假死的伪军偷偷爬起身击中左臂。苦妹忍着疼痛,眼疾手快把这个顽抗的敌人消灭了。一个小战士忙上前给苦妹包扎伤口,这时,苦妹再也不想离开家乡,她决心要用自己的生命,保卫这一斗争的胜利果实。
当天,苦妹化装成走亲访友的百姓的样子,逃出了敌人关卡,把掌握到手的情况汇报给上级。
解放家乡的战斗一打响,苦妹真的做到了里应外合,成为解放家乡的第一个女英雄。
全国面临解放的日子越来越近。
人民军队的生活,人民军队的纪律,人民军队的作风,人民军队的胸怀和理想,使苦妹感到那才是人间的美,人间的自由。她心中常有一个晨曦中吹响军号的战士的形象。这形象是进军的象征,自由的象征,解放的象征。说来也巧,后来苦妹真的找了个号手为可心人,争得了自己的婚姻自由。
苦妹接着入了党,当上了本地区第一任女区长、后来的女社长(人民公社);五九年险些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文革中挨批挨斗,后来再次解放成为县妇联主席。不过,这都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