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梦追踪(三)
一年下来,老四媳妇却想从编织厂拔营。老蔫儿万万没想到,从合又开始走向分。这时候,四儿媳手托着从编织厂分得的六千元,既高兴又败兴。老二一看他教大嫂搞的假冒伪劣,不但败坏了原来的好名声,而且货越积压越多,销路越来越小,把编织厂搞到非拔营不可的地步。老蔫儿也替他们心疼,只好昧着良心帮推销。到这会儿爹也急了,似乎“忠厚”二字没了。
老二这当厂长的儿子一年来也太不像话了!
那天老二的孩子说,这一年俺三叔给俺爹厂子少收几千元税,还在一个账外小金库里存了两万。老蔫儿想,孩子怎么知道的?我爹跟我妈说我听见了。说是到城里买楼用,还说把俺户口迁过去,农转非,俺们也要成城市人了……
晚上,老蔫儿把老二堵在东屋,把孩子说的话一亮,正巧老三也来了。老蔫儿说,他是一厂之长,你是一所之长,你们哥俩可不能为钱犯错误。
我说爹,您老了,尽管享清福,管这些事干啥?
先前你就惦着坑害集体个人捞钱,我制止过你,怎么又到这儿钻国家的空子,要坑害国家。我问你还打算过踏实日子不?
老二媳妇也不时帮腔,那天我跟你说什么来的,不记得了,凡是不明不白的钱,凡是损公肥私的钱,一个子儿不准往家拿。我可不跟你过这担心受怕的日子。我说四弟妹怎么老惦记拔营呢,自己干得有鬼是不?孩子转户口的事可办可不办,也可推一年,买楼着什么急,咱现在这房村里数一数二,还惦记玩什么派呀!
爷儿俩对老二左右夹攻,老三怎么说也是受到国家正规教育的干部,不攻自服。行了,听你们的,我也别连累老三。这两千块偷税款,给你,明天由你给补交上。咱爹忠厚认真一辈子,咱别给丢了脸。
爹是从解放后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走过来的人,他知道那苦辣酸甜的滋味儿。老二说咱爹常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懂运动,也没见过运动,那运动一来就像暴风骤雨,零碎吃的瓦块,整块拉砖头,共产党的政策,是一放一收,一松一紧,先轰轰烈烈,后落实政策。
您说,咱还能赶上运动吗?老三说。
那我可猜不准,现在不搞,以后搞,在哪写着?一搞,管你是什么人,有多厉害,你说呢?到那会儿你吃不了就兜着走吧,还是那句话,富要富个光明正大。
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打开看,是大儿正式转志愿兵的消息。一时间,老蔫儿倒成了村里新闻人物。小孙子水灵灵两个大眼睛望着他,爷,啥好消息,快告诉我奶奶去。
爷儿俩欢天喜地往回走,就听前边又吵吵嚷嚷起来。老四媳妇疯了似的和老蔫儿打了个对脸,甩脸就过去了。
说闹一宿。老四媳妇责怪老四,说老四没能耐,你爹不疼你,人家大哥志愿兵要带家属了,肯定要落在城里;二哥当纸板厂厂长要去城里置楼,农转非已成定局;三哥说话也要搬进城。你呀,机手,机手,叫我一辈子跟你当装卸工呀,跟你受一辈子苦!
老四劝,看你,想哪去了,城市改革还是从农村点的火呢,咱这儿早晚也要农村变城市……
谁听你的,这是做梦!
老蔫儿早预料到家庭里还会出现风波,世界本来就是充满矛盾的。老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还会出现,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跟着,老蔫儿紧走慢走地追了过去。
吵吵会儿得了,让人一看啥样?你不是会美容美发吗?叫他们全走,我帮你支一摊儿,建个美容美发厅。也给你安个翅膀,非超过他们不可。老四是机手,我已跟支书说好,哪会儿搞农机承包投标,想着算俺老四一个。到那会儿,老四是农机司令,我是养鸡司令,咱村还不就得数你。
老四媳妇抹抹眼泪扑哧乐了。
你看是不是孩子脾气,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老蔫儿拿着信找到大儿媳,又向四儿交待了一项重要任务,先给你大嫂办随军户口去。
大嫂说,是不是还需要拿点喜糖?
老四道,甭管了。不过我要办成了,我可要吃嫂子喜糖。
小意思,我破出一个月收入,领你到商店吃个足。
就凭嫂子这句话,办不成不回来。
只听嘟嘟几声响,老四开着小四轮径直上了通往乡政府的大路。
中午见到老四,爹第一句就问这事。老四说全齐。
我还怕你办不成呢。
您不知您儿女在外边人缘好,管户籍的小王又是同学。只要在没的说。
说着,大嫂拿着办得的手续给爹看。
爹一看赶紧说,明天我给你三弟打电话,叫他给你打火车票,让老四送你到车站。
那竹木编织厂谁管?
我盯着。现在已扩建完工,职工也招齐。
第二天,老四高兴地拿着打好的火车票,并与大哥通了电话。
本来是好事,老蔫儿突然心里一酸。
心想这一家子,越过人越分散。甭问,越往后,自己离儿女越远。老蔫儿在无比知足中又感到一种孤独。再一想,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不也是这样吗?儿女小时觉得可爱,盼大,一个个走了。孙子孙女盼大了,也一个个走了。干什么去了,不也和自己这辈子一样,创造生活去了。想到这儿,又想到他们对老家的尽心尽力,怕我们闷疼,给安个电话,随时可说话,怕寂寞给搬一台家庭影院……
老四说,你看爹在自言自语什么呢?
人老了,稀罕儿女了。尤其今年,接三见两地就叨咕叨咕。老了怎么又养鸡又编织,一年好几万收入呢?
爹以为老四和他大嫂子走远了,没想到又被他们听见了。爹,您不要想那么多。我们一走,就把您接走,让您比现在还美,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山南海北的一逛,全村谁比得了您?
听你们这么一说,我还别发愁。那会儿孩子小,叫爷的多,疼爷的少;这会儿,应该是疼爷的多了。
咱家发展到今天,都各自成人。你们也别是听命不如从命。
那您说该咋办!
依我说。小事商量,大事讨论,谁主意高听谁的,也搞个少数服从多数的民主。这个事我已想好几天了,怎么样?你们没想想吗?咱家打翻身仗,固然有我的功劳,但与全家的努力分不开。
这样吧,您老先好好休息,我们先看看编织的活儿去。老蔫儿这才从糊涂中明白过来,这编织厂不是说我给盯着吗?
先等等,咱们一块去,我别自己揽事自己不干。
老四这时在想自己的心事。大嫂子很快就要迁走,我和媳妇该怎么办呢?
老四的担忧很快解决了。村里刚一贴出农机承包告示,他爹就给他先登记上了,还真中了标。爹说,你看,咱中了。中标了,这又应爹言了,一跃你也成为农机司令了。
按照老蔫儿的想法,要干就要干成一支雄赳赳气昂昂的队伍。村里几千亩地,再加上外边作业联系点儿就是战场。也还真不是吹,一个三夏战役下来,老四真成了名声在外的人物了。这回老蔫儿又来到地边,往那一站,像观摩,又像指挥。
爹,上来,您也跟俺来一圈。
再看那身材苗条的老四媳妇,也抹上了口红、搽上胭脂,短裙一穿,却只站得远远的,觉得自己也成一个小小官太太了。
不,我不是说了吗,只能助助威。老蔫儿说着,忽然在机声隆隆的灰尘中大喊,乡党委书记、乡长看你们来了!乡领导们近前紧紧和老蔫儿握手,一个劲儿说,将门出虎子,将门出虎子!旁边的村支书对老蔫儿说,那几年我就惦记提拔提拔老四,可您老不放心。您总说,只要心中有他就行了。老蔫儿回答,那会儿他还小,不好好锻炼锻炼,就想一步登天,非跌跤不可。这回他大了,也有点经验了。再说,承包农机,这是个机遇,也多亏了各位对他的栽培。
来,点着。村书记向老蔫儿让烟。老蔫儿说,你蔫哥也尝尝咱书记这高级烟。今后我想让他做到收种打管一体化,要三比三看:比技术、比整洁、比进度;看谁事故少、谁效率高、谁最省油。蔫大哥,村书记说,咱又想一块去了,这已写进承包条文中,要不,今天您得获个建议奖。
突然间,村里大喇叭喊:养鸡司令拿信!老蔫儿说,你看,还有人给我来信了。进村拿到信一看是北京××信箱来的,说准备上名人册。老蔫儿一惊:一千元?啥名人册呀!
像这样的信,老蔫儿已收到三封了。老蔫想我算什么名人,纯属这些人要发名人的财。不上名人册,人家也称我养鸡司令,我有那一千元又进一批产蛋鸡,起码还叫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扩大了鸡场。名人册,名人册,你休想从我这儿捞钱,我这还缺钱呢!只见一根火柴哗地一冒烟,那信进灶膛了。
嘀嘀,嘀嘀……向外边一望,村书记来了。啥信?
早进灶膛了,让我先交一千元,写个简历,入名人册。
那回也给我寄来一封,也是这意思,先寄八百元,一生气,我就扔垃圾堆里了。他们真真会琢磨,老蔫儿很气愤地说,咱们凭实干挣钱,给社会增点光彩,他们这些人不好好写社会、写改革、写生活,而想用一个笔会、一个大赛、一个名人册(辞书),轻而易举地捞钱,有的根本就是骗人。咱这一辈子没什么名声,不也过得挺幸福吗?这些人到外布下天罗地网,不理他就上不了当。咱能听他的吗?
一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嘀嘀,嘀嘀!书记怎么躲也躲不开。老四,不准胡来,这是机器。
他的技术我是知道的,出不了错。老蔫儿说。
出错,出错后悔就晚了!别一当上这农机司令,就觉得搁不下了。一走神儿就是人命关天。
老四这才正好方向盘顺道而去。
要不然,我怎么不放心呢,你看这么大了,还敢拿这机器闹着玩呢,这几个孩子,干什么事我都得给盯着点,尤其老四这玩轮子的,每天不走进家,我都不放心。
秋天的田野,谷浪翻金,老蔫儿的叮嘱,老四的喜悦,书记的和善,一同跃进隆隆的机声中。人醉地醉,老蔫儿的心好像变成了田野中的一幅最美丽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