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密 李光明外传
运河东岸豆角儿村的老少爷们儿,若是提起瞎李九儿,话 匣子就关不上了。
李九儿,本名李光明。按其叔伯兄弟排行第九,因天生一对儿似瞎非瞎的小眼儿,故得外号--瞎李九儿。年届四十岁,未曾娶妻,一直和七十岁的老娘相依为命。
早先,李九儿娘也没少四处作揖磕头,为李九儿张罗媳妇。结果呢,见面就吹。为啥?家境太穷。另外还有一桩,长得太寒碜!
咋长的?尖嘴猴腮儿水蛇腰儿,刀螂胳膊蚂蚱腿儿。
特别是那两只小眼睛儿,更让人看了着急。你说他是瞎子,他什么都见得真灼。你说他不瞎吧,那两道儿细篾拉口似的小缝儿,老是挤得严严实实。不睁还好,一睁准把人家孩子吓得尿裤子--尽是白眼珠子。
最让李九儿寒心的是,三十八岁半那年,麻脸二大妈给介绍的那位歪嘴儿黄毛老姑娘。
嘿!别瞧那姑娘小时揪马尾玩儿被踢歪了下巴颏子,可大眼噜嘟儿,说起话来咯嘣响脆,透着喜俏。李九儿美得饭也吃
不下,走道都忘先迈哪条腿了。可惜,李九儿难得一睁的小眯缝眼儿尽顾打量歪嘴儿姑娘了,在给姑娘倒茶时,把一碗打着旋儿的热茶,正巧搁在那张八仙桌的角上。茶碗一歪,水全洒在歪嘴儿姑娘穿着新花裤子的大腿上。哎哟!把人家给烫的拍腿跺脚,一下跑出了麻大妈的家门。临出村,还给李九儿下了了句判决书似的"评语": "瞎德行!还没羊好看呢。连碗茶都倒不好,也配说媳妇?"。
得!李九儿打那天开始,在豆角儿村直至周边地区,那婚姻大事,随着脸上那一对儿小眼儿彻底"瞎"喽。
李九儿没啥惦着的了。既不认字,又没学过手艺,生产队一解散,就轰了一群羊放起来。
成天在河边树坑儿里磨蹭,李九儿竞练出两大本领:一是跑得快,二是跳得远。快起来多闹的羊也跑不过他。有一回,他家那只带头儿的大公羊望见河坡上邻村的母羊,闻着味儿就奔过去。李九儿"得儿......得儿......得儿"叫着像小旋风似的就追了过去。就在两只羊头尾接近的工夫,瞎李九儿像扔出去的砖头,向前一滚,来了个扫裆腿,只听"噗叽"一声,那只足有几十斤重的大公羊被绊了个四蹄儿朝天。嘿!就这一幕,差点儿把那放羊的老头吓背过气去。跳得远到李九儿家西边紧靠河坡,因河底常常断流,积水成坑,羊要到对岸去放。李九儿自是鞭子一提拉,追在羊群后跑跑颠颠,蹦水坑跳泥洼。天长日久,七、八米宽的坑洼,李九儿运足了劲儿,撒开蚂蚱腿儿一弹便过,鞋都不沾水。
瞎李九儿一天到晚轰着羊串河汊子、钻树林子,豆角儿村的人几乎把他忘了。没忘的,也把他看成一块废物点心。出人意料!恰恰是这位瞎爷,竟干出了一桩令豆角的婆娘们赞叹不已,连做梦也想不到的露脸事来。
那是四月的一天,说不准哪天儿,要举办一场大规模的"残疾人运动会"。运动员当然是要逐级选拔的。市、县领导都很重视,豆角村所属乡的牛乡长不敢怠慢。为了显摆一回辖区内抓"两个文明"的成果,牛乡长特地召集了一场紧急动员会。会上,牛乡长剁钉砍铁似的给各村头头脑脑们下了一道"死"令:限期三天,各村都得选出运动员来。大村出二人,小村选一个。违者受罚,夺奖牌者重赏。
牛乡长一向切菜刀般的领导作风,大家伙儿都是领教过的。谁敢违抗?可话又说回来,像豆角村这样归垛包堆儿才五、六百口儿人的小村儿,谁家烟囱冲回这儿开,哪个主儿吃几碗干饭都在村长石老大的肚子里装着,哪有运动员的材料?更甭说挑个"合格"的残疾人运动员了。
唉呀!向来丁是丁卯是卯的豆角儿村村长石老大,为了这残疾运动员的事儿抓耳挠腮、狗舔磨盘似的转着豆角儿寸足足两天,也没闹出个所以然来。
第三天晌午,石老大转到村边的河堤上,冷不丁见几只羊在啃那新栽的小柳树皮,连忙上前轰赶。正当石老大站在堤坡上四下张望羊主人时,被一只退出去老远的秃头大公绵羊顶出去老远,趴在地上,捂着屁股"唉哟,妈哟......"直叫。
这时忽见人影儿一动,从三丈多高的大堤斜坡下就冲上来一个人。长臂一甩,瘦腿一夹便骑在那只大公羊的脊梁上,接着便抡起鸡爪儿似的巴掌向羊脸扇去。那羊被整得横蹿竖蹦,惨叫连声。
石老大一看,乐了,这不是瞎李九儿吗?嗬!这小子瞎目觑觑手脚好麻利呀。嗯......!要是派他冒充残疾运动员......恐怕连那皇上二大爷也甭想看出来呀!
石老大来了精神,连被羊撞的疼都忘了。他站起来,冲着
那正在羊身上发狠的瞎李九儿连连喊道: "住手!快住手!......李九儿,好小子!快下来......"
运动员终于找到了。准备、报名、选拔。瞎李九儿过关斩将,最后参加了跳远儿决赛。
那一天,瞎李九儿身穿石老大特地给他买的蓝运动衣、白球鞋,脸上架着一副皮筋儿拴着腿儿的墨镜,手里攥着一根三尺多长的探路竹竿儿。在村长石老大牵引下,迈着细碎的步子,装模作样地向跳远比赛场地走来。
开始,李九儿还真有点儿慌张,架不住石老大一个劲儿撺掇,胆子才渐渐壮起来。
轮到李九JL届Jk远了。
石老大赶紧拿着那根儿竹竿儿,挤到人群前沙坑跳板儿那儿,准备提醒"瞎子"运动员起跳。
哪料,石老大脚没站定,就见瞎李九儿在十多米远外助跳跑道上,像一只瞧见耗子的大瘦猫,带着风就冲了过来。
"跳......!"不知谁在跳板旁大喊了一声。
噌!只见蓝秋衣一晃、刀螂胳膊一乍、水蛇腰儿一拧、蚂蚱腿儿一攒,好个瞎李九儿,活赛一只带响会飞、受惊蹦起的大蝗虫蹿到了半空......
啪!落地。一扑、一蹲、一挺腰!好家伙,身段儿那利索、落脚儿那稳当、跳出那远度,直惊得围观人个个如吞瞪眼丸一般,半晌转动不得!险些闹不清这位是跳还是飞。
哗......掌声四起,众口齐叫好,沙坑旁像炸了锅!
李九儿跳成个冠军。
嗬!眨眼间,瞎李九儿变成了香饽饽儿。电台、报纸的记者们一个接一个地追到豆角儿村,快要踢破李九儿家的门槛子。豆角儿村的男女们更似一窝马蜂嗡嘤嗡嘤看李九儿、夸李九儿。早就聋聋嗑嗑的李九儿娘更似半夜听到天鼓响,晌午看见祖坟冒青烟一般,眼巴巴望着李九儿,龇着仅剩下的一颗牙合不拢嘴!
最兴奋的要属牛乡长了,他为李九儿召开了全乡的表彰大会。市县领导前来祝贺,握手、敬酒,少先队员给李九儿献花,李九儿还得了一面大锦旗。
会上,他亲手把三块京郊、县、乡字样的闪光发亮的冠军奖章套在了瞎李九儿的脖子上。末了,牛乡长代表上级领导宣读了那个惊人的文件--《关于奖励优秀残疾人运动员李光明同志住房和安排就业的决定》。
妈哟!牛乡长把那决定一宣布,真似一块大石头拽到泥坑里,溅了个漫天开花。豆角儿村的老爷儿们红了眼,小媳妇们后了悔,孩子们合着眼装瞎子,跑着跳着玩儿。李九儿呢,更似驴儿成精般欢天喜地!
两天后,李九儿把那三问破寒窑似的老土房和那帮患难多年的羊"知己"统统一卖,带着老娘进城去啦。不久,牛乡长也当了副县长。
李九儿进城后,被安置在福利厂。坏了!人人都把他当成了真瞎子,成天"瞎子"、 "瞎子"地喊他,李九儿可别扭开了。他烦得绿豆眼瞪得直疼, "好歹咱是个整齐人,干嘛要当瞎子呢?不成!"
李九儿和老娘一商量,把奖章挂在楼房里,门一锁,找到牛县长把钥匙一甩,搭辆车就回到了豆角儿村。
"又回来干哈?"豆角儿寸人瞪着玻璃球般的眼珠问。
"还放羊呗!"李九儿依然挤鼓着紧巴巴的小眼儿回答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