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帆 阴阳鱼儿 4
俺爹痛痛快快地在那字据上按了手印。他的手指好像按在了俺的心上,俺心里酸酸的,想哭,没良心儿的。俺想起了《白毛女》。头年,村里上演过。拿俺和喜儿比,喜儿她爹是被逼无奈才做了亏心事,用她抵了几吊铜钱;俺呢?卖俺,爹娘打心眼儿里乐意。俺没喜儿值得多,俺没自己身上的这身破烂衣服值得多。这身衣服还值十块钱,可俺,只值两口袋豆腐渣......
响儿爹拉着俺的手,走出了家门儿。
"唉!"俺脚步蹒跚着,就像一只被牵往屠宰场的羔羊;俺想不透,俺看不清,往后该是什么样的日子。
响儿爹家中的房子好漂亮哟。那是前几年新盖的,整整齐齐的三合房,一砖到顶;他们两口子住正房东屋,让俺住正房西屋,中间是三间大客厅;西厢房内堆杂物,东厢房做厨房用。
徐洁萍--这是刘燕秋给俺更的名,虽比宋三丫好听、悦耳,俺却不喜欢,可是,没法子呀,户口簿上全是这么写的进了徐家门的当天,刘燕秋给俺换得里外三新,第二天,送俺去上学。放学回家后,俺依照在家时的老规矩,丢下书包拿小篮、镰刀,准备出去打猪菜,拾柴禾。
刘燕秋却将俺拦住了,她瞪着俺,不冷不热地说:
"洁萍,快放下,那不是你该干的,回到屋里赶快做功课,
晚上俺检查。"
俺只好硬着头皮儿将功课做好。
当养女的日子真不好过,进了学校门受同学们的奚落:哼,挺大的姑娘,认了个地主婆儿当娘。回到家里又得受她的管教。她把俺管得倍儿紧:说话粗声大嗓,带出个把脏字儿,她嫌俺山腔野调;来客人不打招呼,她嫌俺没教养;特别是学业,简直让俺无法子忍受。吃饭还掉渣儿呢,哪个学生在作业本上不出差错呀,从前俺爹俺娘从不过问,她可不行。写字,错个一笔半划的,能数叨你半晌;算术题,丢个小数点儿她全不放过,唠叨起来没完没了。
唉!俺响儿爹给她干活儿,俺给她念书。这个地主婆儿......
俺读高小时与她发生过一场激烈的冲突,使俺至今记忆犹新。
有一年的冬天。老师布置下来,让俺们班第二天天未亮时集合,班干部领着,挨门逐户替人家倒尿盆子,然后,抬着尿桶去地里浇小麦。为了起早晚上俺要用闹钟,捎带脚儿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她一听立刻火冒三丈高,厉声对俺说:
"你别去!"
俺说:
"这是老师布置的。"
她说:
"谁布置的也不行,缺肥料咱家出两袋化肥。"
第二天,趁她睡得正香俺还是去了。回来后,她冲俺大发脾气,问俺:
"为啥不听我的话?"还说, "这不是读书学生应该干的事,这是辱没斯文!"
响儿爹出面百般劝阻,她的火气才下去。
这样混了几个年头,俺的功课长进多了。由全班的老末跃升到第一名。俺虽然给她念书也得争口气呀,不能让她小瞧了。
院子里的桃花开了谢,谢了开;屋檐下的小燕儿飞了走。走了又飞回来。俺也慢慢长大了。她送俺到县城里去读中学。
凭心而论,她待俺真不错,可俺也说不清因为啥,始终没喊过她一声娘。俺可以唤响儿大叔一声爹,可是,这个"娘"字,真难出口啊!还算好,在称谓上她倒不十分叫真儿,倒是俺响儿爹老在提醒俺:
"洁萍,她对你可不错,你该叫她一声娘啦!"
这话有时被她听见了,她只是宽厚地笑笑,说:
"闺女还没想通,到时候她自会叫的,别逼她。"
抽空儿,她还让俺回家去看看。爹娘也嘱咐俺:
"你早该叫她娘啦!"
俺却撅起大嘴说:
"不叫,偏不叫,永远也不叫。"
当时,俺心里是这么想的:
"俺是贫农,她是地主,俺可不能随便丢了自己的身份!,,这件事,俺却自己抽了自己的嘴巴,不久,俺终于从内心深处呼唤了她一声"娘"。
按照刘燕秋的设想:要供俺上大学,而且要上名牌大学,成为徐军屯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她说:她年轻时想上大学,结果,时运不济,没上成。她想方设法儿也要让俺上。
俺的时运也不济,俺上高中时正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学校里停课,俺只好又回到家里,刘燕秋让俺到工艺厂去学
徒,跟着俺响儿爹去做那阴鱼儿。外边乱轰轰的,俺哪有心思做那个,再者说那对鱼儿虽好看,却太难做了。俺,学不会。
不久,徐军屯也热闹起来了,徐军屯的人们分成了两派,急论的焦点就是徐响和刘燕秋。一派说他们错,另一派说他们对,两派混打了好几年,也没能将他们两口子整倒。后来,上边派来工作队,强行关闭了他家的工厂和作坊。
在斗争他俩的那天。许多人登台指责他俩搞复辟,那此起彼伏的口号声,那震耳欲聋的质问声,让人胆颤心惊。可是他俩肩并肩地站在台上,不恐惧,不气馁。
俺虽然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六、七个年头,这些年吃他两口子的,穿他两口子的,可俺的心却离他们很远很远的,始终没和他们贴在一起。
他俩不服气,俺可火儿了,俺跳上台,指着他俩问道:
"新社会还兴买卖人口不?你们只用两口袋豆腐渣就把俺买进家,还让俺爹给你们立字据,这算不算复辟?这算不算走资本主义?"
俺越说越有气,又问刘燕秋:
"学校里组织义务劳动,让同学们挨门逐户倒尿盆,浇小麦,你反对俺去,还说:这辱没斯文。这又算啥?"
俺说完后,俺那响儿爹瞪着一双发怒的眼睛瞧着俺,那尖利的目光像两把刀子;刘燕秋即闭上双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唉--"她长叹了一声,说,"俺认输,俺失改了......"
当场,许多人也夸赞俺:火力猛,能击中要害。
可不知为啥,话刚说出口俺就后悔了,那刀子似的目光,那无可奈何的叹息声,像重锤似地敲在俺心上,俺混身像散了
架,俺两腿软绵绵的,当时就迈不开步,下不了台......
一种从未有过的思绪,像春潮一般在俺心头涌动着:
如果没那两口袋豆腐渣,俺全家人能从那个灾年挺过来吗?如果俺还生活在原先的那个家庭里,俺能进县城去读中学吗?不错,俺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而他们却给了俺一颗爱心呀!可俺,又给了他们一些什么呢......
他俩被扫地出门了,搬进村边的一所茅屋里。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俺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那是两个已复出苍老的背影;那是一双形单影孤的背影;那是一对平淡无奇,让俺熟悉透顶的背影。从前,俺站在学校门口曾成百次、上千次地看到过这背影。记得有一年夏天,俺正在课堂里坐着,外面却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那雨下得雾气腾腾,俺正在发愁下学没法子回家呢,瞅不冷子,只见在雨地里,大操场上晃动着两个背影。俺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他俩带着雨具结伴来接俺,当时俺心里热烘烘的。后来,每逢雨雪天,他俩或结伴,或一人总会来接俺。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那时,一切都过得那么平庸;那时,一切都好似应该的。可是今天,那略显蹒跚的脚步好像从俺的心上踩过去......
俺真想追上前去,抱住他俩,呼唤一声:
"爸、妈,原谅你们的女儿吧!"
俺相信,只有泪水能洗去俺的悔恨,只有泪水才能求得他们的谅解与宽恕。可俺的双腿却像木头似的被钉在了地上......俺脚步踉跄着回到生俺养俺的那所茅屋里。
俺离开这所茅屋已经六、七年了,它还是老样子,几乎没有一点点变化。那乌黑的墙壁、那颓坍的院墙、那糟朽的木门。
俺的归来给全家人带来了无限的欢乐,爹端着旱烟袋,美
滋滋地说:
"回来了好,省得跟上他们沾包。嘿!这两口子,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哟!他们始终没悟透,这社会时兴的就是'穷光荣'、 '大老粗'。那么多的运动都让他俩逃脱了,这一回,怕是在劫难逃哟!"
生身父亲这番充满幸灾乐祸口气的唠叨,引起俺强烈的厌恶,俺心里说:
"亏你还美得起来,哼!五尺高的男子汉,混到卖儿卖女的份儿上了,还有的可说呢!"
俺心头又为他而升起一股哀愁:他这一辈子,活得多么费劲儿,活得多么累。整天在泥里、水里、汗里泡着,和窝窝头老咸菜打了一辈子交道,才五十出头两鬓已经斑白了,可他自己还不觉得呢。再比比俺响儿爹,人家一直活得那么轻松自在,无忧无虑......
俺老丫儿妹妹打断俺的沉思,她搂着俺说:"姐,你身上香喷喷的,咋这么好闻?"
老丫妹妹已经十一岁了,却长得很瘦弱、娇小,像个七、八岁的孩子。
从俺迈进门坎那时起,俺娘和俺二狗哥一下子成了世界上最快活的人。
俺二狗哥搓着两只大手傻乎乎地笑着,如今,他也是二十六七的男子汉了。那举止和俺爹一模一样,小眯缝眼,厚嘴唇,阔下巴,黄板牙,一脸憨厚像。
"嘿嘿,嘿嘿......"他咧着大嘴笑着说, "天天盼着,到底把救命的女菩萨盼回来了!"
俺娘也笑容可掬地说:
"你这一回来,俺们全家又有救了......"
娘和二狗哥为啥如此高兴?他们的言谈话语中隐含着啥意思?
大狗哥成亲后分家另过去了,四弟、五弟已辍学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为家里挣工分,娘在家里刷锅做饭,缝缝洗洗,喂猪喂鸡。按说六口之家只有老丫妹妹一个吃闲饭的,这样的人家应该摆脱贫困了。他们还有啥困难需要俺来解救?
俺诧异地问道:
"娘,家里还有啥为难事儿?"
俺这么一问,全家人你看他,他看你,都不好意思往下说。
俺又问:
"到底出了啥事嘛?"
俺老丫妹妹不顾众人的阻拦,对俺说道:
"是这么一回事儿。前几年,为大狗哥的婚事儿,爹娘差点儿努出血来,他们的婚事刚忙罢,咱二狗哥的婚事儿又来了。光那彩礼钱咱家就拿不出。运动来了。全家人都知道你迟早要回来的,因此,爹娘和二狗哥早就合计着用你去换亲呢......"
妹妹的话还没说完,俺身上就觉得冷嗖嗖的,心,一下子凉了多半截儿。在这个家庭里,俺究竟扮演着一个什么样儿的角色?从前,为度荒年,他们随随便便把俺打发了,抛弃了;今天,他们又惦记着用俺给二狗哥换媳妇......
俺冷冷地问道:
"再过几年,老四、老五也长大了,又该咋办?"
"唉......"娘叹了口气说, "到哪一站说哪一站呗。"娘见俺不乐意,又劝慰俺道:
"三丫,谁叫咱是女人呢?谁叫咱生长在穷庄户人家呢?想当初,娘也是走的这条路,才进了宋家门......"
"别说了。"俺打断娘的话,说道,"俺姓徐,不姓宋。"丢下这句话,俺就快步迈出家门,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传来阵阵哀求、呼唤声,俺没回头;只加快脚步,匆匆忙忙地朝村外走去,朝那间小茅草屋走去......
俺要学会做那阴阳鱼儿,经过这番波折后俺深信:俺能学会,能将俺响儿爹的手艺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