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海涛 当兵的日子 2
小屋里顿时没了半点声响,但失控的我仍用脚和拳头疯狂击打着房门并破口大骂。"常浩伟,你他妈的,我打死你王八蛋!......"我听不见门被自己砸响的声音,听不见自己破口大骂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的拳头和脚都打在了什么地方,只感觉自己的头在膨胀。我仿佛忽然变得很高大,乃至头顶到了天,眼睛被云层遮挡着什么也看不清,只本能意识到脚下踩着的就是那问小房子,而小房子里边关着的便是常浩伟那个败类。
很快门开了,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进屋,在黑暗中寻找着那个叫常浩伟的家伙。实际常浩伟就在门口,正被我撞个满怀。我不容分说扑向他,像饿狼扑向羊羔一样对常浩伟劈头盖脸地拳打脚踢破口大骂起来:
"你他妈混蛋!......不想当兵就滚回去!甭在这丢人现眼!别以为当兵的只能被除名,开除军籍......给你王八蛋判刑!让你去劳改队......"
正当我大打出手骂不绝口时,几条黑影闪进小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快住手!"来人闯进屋大声喝斥着打开电灯。
当灯光充斥整间屋子时,我喘着粗气收住拳脚。身子仍在不住抖动着,似乎今天才真正体会到赤手空拳打人也是一项重体力活。
闯进来的黑影是警侦连的夜间巡逻哨,是由一名排长领着两个兵。他们顶钢盔扎腰带左臂佩带红袖标,右手提着防暴棍......
"你怎么回事?"警卫排长指着我的鼻子质问道。
我亢奋的激情还没能平静,不以为然翻了他一眼。
"我他妈问你呢?怎么回事?干嘛打架?"警卫排长提高了嗓门又重复一遍,那口气形同对待犯人。
稍微冷静一些的我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忙将那种不屑一顾的表情换成几缕让人比较容易接受的气愤。 "他妈的,这个臭新兵蛋子,竟敢那么长时间才给我开门!"
"你他妈是个球?人家给你开门慢点就打人家,新兵不是人呀?......就这种歪风邪气不刹不行了!走,带他去禁闭室!"警卫排长边骂着边吆喝身后的两个大个子纠查兵。
"别,排长?是我的错,不怪我们班长......你们别把他带走......"这时倒在地上的常浩伟颤颤悠悠爬起来,居然为我求情。此时才看清他只穿身薄薄的内衣,脸和眼睛都已经青肿了,鼻子跟嘴角仍在不住淌着血。
警卫排长疑惑的目光望望我又望望常浩伟。 "你们到底是他妈怎么回事?你傻家伙不是被人家打蒙了吧?"
"没有,排长,是我不对,今天的事全是由我引起的......我,我偷了班长五十元钱。"常浩伟说着低下了头。我见他的做作相儿不禁作呕,但同时对他这一丁点儿机警非常赞同,倘若被警卫排知道了实情,那么他肯定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闹了半天你他妈是个贼!怎没打死你狗日的?"警卫排长义愤填膺,甚至伸手想去扇常浩伟的耳光。
我立即拦在他面前,隔开了常浩伟。"不,情况是这样的,今天我赶火车误点了,本来心情就不好回来还等这么长时间才开门,我一时火起就打了他。"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庇护常浩伟,为什么要帮他隐瞒事实。也许是本能的条件反射,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毫不犹豫站到了常浩伟一边,甚至是不顾个人安危。
"你们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干嘛呢?给我编故事呢?"警卫排长被气炸了,吹胡子瞪眼地大发雷霆, "今晚先甭说了,明天早上八点都给我到军务科报到!给他们记下名字。"他冲身后的纠查兵使了个眼色。
纠查兵打开记录簿,分别记下了我们的名字和单位番号,之后便尾随警卫排长气势汹汹走了。临走警卫排长很负责地丢下一句话: "别他妈再打了啊?拿水洗洗赶快睡觉!"
他们走后房子里又剩下了我和常浩伟,我们面面相觑,然后我轻蔑地扫一眼战战兢兢的他,疾步走到床前。我的铺面很乱。我断定这就是他们的作案现场,皱鼻凝视片刻我拍拍床板,字正腔圆地说: "你也出来吧。"
果不出所料,渐渐床下钻出一位衣衫不整的姑娘。她怯生生的蓬乱的头发遮掩着半张恐慌的脸......我看她有些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她太年轻了,顶多是个高中学生。着一身合体的李宁牌运动衫,头发短得像个留长发的男孩......我突然想起她就是那天常浩伟在公共汽车上认识的女孩。此时她羞怯怯地整好衣服,望着惨不忍睹的常浩伟痴痴发呆。
顷刻她顺手取条手巾,踮起脚尖揽住常浩伟的脖子,帮他擦拭脸上的血迹。看她那小心亲呢的举止,不禁让人怦然心动,让人联想到母亲或恋人。
常浩伟则站在那儿塑像似的一动不动,任凭着女孩的暧昧和修饰,这场景使我生出一种自责感,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在冲涌着自己的喉咙。尽管在瞬间我突然发现被那女孩擦满血亏的雪白的军用毛巾是自己的,但我仍静静地观望着没出声。"别添乱了,你快走吧!"常浩伟猛地拨开女孩的手,冷冷地将她推到一边。
姑娘有些惊愕,愣愣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该回去了。"我冰冷地对她说。
姑娘看看这满屋森冷的气氛,又望望屋外那深深的夜色,不由得面露窘相。
"让他去送你。"我瞟一眼常浩伟对她说。
姑娘会意地点点头,勇敢向门口迈去。常浩伟也挪了挪脚跟准备执行我的命令。我突然感觉这样并不妥当,连忙喊住他们:"慢着,我去送你。"
常浩伟当即钉在那里,女孩则很深情地望望他,又用惊恐的目光看看我,仿佛想问为什么但欲言又止。
"走吧。"我不容分说径直插到夜幕里。半夜三更的一个姑娘跟在自己身后,真不知该怎么向大门口的卫兵澄清。我正犹豫着,忽听身后的女孩喊: "这边走。"
我停住脚回过头,见姑娘站在小院门口示意我向相反的方向去。"大门口在这边!"我不耐烦冲她嚷。
"走大门你能出去?"姑娘反问。
我不禁一怔,没想到一个军营外的女孩对部队居然了解如此深,她好像看透了我昂扬身影的背后在为什么而惴惴不安。但我仍坚定不移地冲她喊: "往那边有门吗?"
"围墙你翻不过去?"
我简直被女孩的话问傻了。当了两年的兵还从未萌发过翻墙的念头,想不到开我翻墙之先河者竟是于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在一位并不熟识的姑娘的启蒙下。"你咋办?也翻墙?"我企图用这句话来挽回一点尊严。
"难道你没能力帮我翻过去?"
姑娘冲锋枪般的反问又使我哑口无言了,自己太蠢了,我甚至认为当个男子汉真的很委屈。 "走吧。"我折转身,边按她所指的方向走边斩钉截铁说。
很快我们一前一后消失于夜幕中......
在围墙外的公路上我拦辆的士,女孩告诉司机她家住址后出租车启动了......为送她安全到家我也上了车。通过车厢里昏暗的光线,我发现女孩脸上的惊恐不见了。我还注意到她根本不漂亮,或许是发育还不成熟,她根本不具备那种让人看上一眼就怦然心动的诱惑力。
此时她神情出奇的平静。仿佛根本没发生过刚才那一幕,而现在只是在看完一场演唱会后由自己的亲哥哥护送着回家。
"你这是第几次翻我们部队的墙?"我冷冷问。
"还能几次?"姑娘不屑一顾白了我一眼。
她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我脸上钻心的疼。"你认识他吗?了解他吗?你们才在公共汽车上邂逅......你一个女孩子咋这么不自爱?"
"你说谁不自爱?卑鄙、文盲,我猜你就是贫困山区过来的。希望工程搞晚了是不是?没能让你赶上!"女孩的话很尖锐。
"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你跟那个兵根本不熟悉,只一面
之交......"
"谁说我们只一面之交?没有根据就没有发言权。"女孩据理不恭打断我的话。
我不禁苦笑了,那样子肯定很像位长者在面对一个固执的孩子。
"你笑什么?别在我面前故弄玄虚。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她越说越激动,振振有词, "你知道我们从认识那天起每天都通三次电话吗?你知道我生日那天他写了两万个I LOVE YOU送给我吗?每当我有烦恼都打电话告诉他,而他是惟一的一个能耐心听我把话说完的人。他总像亲哥哥一样安慰我,像师长一样讲给我许多做人的道理,他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一个人。"
女孩一番话讲得我心魂缭绕云山雾雨。真搞不懂常浩伟是用什么花言巧语来安慰她的,居然使她如此孤注一掷。常浩伟真乃人才也,他竞背着我与女孩保持如此密切的联系而不露蛛丝马迹;竞耐下心来写两万个I LOVE YOU来骗取未成年少女的芳心;竞能将自己那浮躁、空洞、卑鄙、下流的灵魂在女孩心中变得如此神圣伟大。我相信这一方面是姑娘单纯所至.而另一方面毫无疑问是常浩伟这个臭京油子,的确有精湛的[21才和广深的交际经验。
"你还小太单纯,不知道世间险恶。"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闭嘴吧你,你能大多少?学什么专业的?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我打小就从军营里长大,我老爸转业时是空军上校特级飞行员!"女孩说到这儿突然停住了,眼睛的余光高傲地瞥瞥我。
听到空军上校四个字,的确让我吃惊不小。我们参谋长也只不过是个中校军衔,自己眼看就退伍了,还从没有机会跟他说上一句话,上校军官?那又该是多么的高高在上!原来这女孩是位高级军官的女儿,是在军营长大的,难怪她对部队中的事如此熟识。
女孩扬扬下巴接着说: "我从小就在兵堆里长大,每天这个兵叔叔拉那个兵叔叔抱,总有兵们逗我玩。小时候多好啊!我一直为自己能够出生、成长在绿色军营,在勇敢善良的兵叔叔们中间而自豪......"
"可军人也是普通人,兵里也有坏蛋!"我无心与她唇枪舌剑,只想用一个老兵的中肯帮她拨开笼罩其心灵的迷雾。
"对!"女孩瞪大眼睛,第一次赞同了我的观点, "这是今天我看到你后才发现的,原来军队里也混杂着你这样的坏蛋,像暴徙一般!"
我还没来得及对她赞同我的观点致以一个欣慰的微笑,却又被其骂了个狗血喷头。我不想再解释,陷人静静的沉思中......
的士像滑沙板一样,风驰电掣般滑行在街灯闪烁的公路上,路边的建筑及霓虹灯招牌,坍塌般倒向车后......我记得女孩说她家住市政府家属楼,车刚进市区,离市政府大街还有挺长一段路程。
"你怎么不说话?你这个军人的败类,穿军装的土匪!"女孩几乎是指着我的鼻子骂。
我从未跟女孩子发过火,原因是很少有这种机会。我坚信一点,她肯定是误解我了,她把我惩罚常浩伟那个无赖看成了是不可饶恕的内讧事件。所以在不明真相的童贞女孩面前我更不应该发火。想到这儿,我格外耐心格外心平气和对她说:
"究竟谁好谁坏你也许不久后能明白,也许永远也搞不清,但我可以郑重地告诉你,我没做错啥,我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坏蛋,而恰恰相反那个家伙才不是个好东西。"
"别跟我假深沉了,道貌岸然的家伙。倘若我没看到才好,可全被我亲眼目赌了!"女孩鄙夷的目光中闪烁着吓人的憎恶。的士转了个弯,使我身体倾斜紧紧依偎着车门,而她则不得不挨上了我的肩膀。我将车窗玻璃摇开一条缝儿,让习习冷风吹到我的脸上。夜已经很深了,街上的车寥寥无几,出租车仿佛终于找到了用武的场地,呼啸着尽情奔驰。孰不知,这么深的夜女孩回家后该如何向她的父母交待。唉,我不禁长长叹口气。
"你叹什么气?告诉你吧我恨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