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海涛 当兵的日子 5
忽然从走廊源头传来一串杂乱的对话声。走廊里的回音很大,听不清究竟有几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这并不是我该关心的问题,我只需趁着安静修心养性。我甚至感觉这次被关禁闭关得很坦然,因为我无愧于我的良心,如今走到这步田地完全是由一桩义举所至,很值得。
"往前走,03号。"无意中我听清走廊里的对话提及什么03号?这不禁引起了我的关注。紧跟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径直向这边奔来,并很快在离自己禁闭室不远处停下了,然后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显然在查着门牌的编号,转眼间便到了自己的铁门前。随脚步声的停滞有打火机闪了一下。 "03号,就是这里。"来人自言自语嘟哝着,并将脸凑到小方洞上向里张望。
光线太暗我辨不清那张脸的轮廓,相信对方也绝不会看到我。我摒住呼吸静静观望着,期待着他的进一步举动......
"兰白山。"来人终于开口了。但那亲切平缓的声音却像晴天霹雳一样,震撼了我这正准备修心养性的思绪。是沈及聪,
我当即断定,这动听悦耳而又熟悉的家乡口音,肯定_1t1自我削那位最亲密的同乡战友沈及聪之口。
他怎么不早不晚偏偏在我被关禁闭的时候回来了?我的雕烧得像火一样,心脏急骤跳动着,仿佛被自己最心爱的恋人看到了自己最不想让她看到的一幕。我真希望自己能够变作一匿空气,化为一汪清水,但这些根本不可能。"兰白山,兰白止......"沈及聪心急如焚小声喊。
我不忍再听他揪心的喊了,鼓足勇气从水泥台上站起来,勇敢地向铁门小方洞挪去......沈及聪欣然握住我伸出去的手,像是梁山泊见到了久违的祝英台,哽咽着说不出话, "你,你......"
"家里咋样?"我铿锵有力打断他的吱吱唔唔。
"嗯,挺好的。"
"刚到?"
"本来该坐昨天的火车,可咱们那趟线儿被泥石流冲断了,所以改坐今天早上的长途汽车过来的,刚下车。"
"我知道铁路断了。"我勉强笑笑,转而又问, "你跟女朋友咋样啦?"
"言归于好。"沈及聪笑得很投入。
我也感到欣慰。一方面为他高兴,另外在这种环境里能烘托出这样祥和的气氛很符合我的思维逻辑--悲壮。
"祝贺你!"我虔诚地说。
沈及聪突然止住笑,满脸蹊跷通过小方洞深深凝视着我,半晌才说: "你需要啥吗?"
"不,不......"我又开始紧张了,毕竟心怀龌龊,我最怕的便是沈及聪注意到我的处境而导致对我的怜悯与同情。 "如果,如果你有烟的话给我一支。"
"我现在去给你买。"沈及聪当即转身欲走,但被我死死拉住了手。"别去了。"我说。
"那我去找外面的哨兵借一支。"
"不,你别去。"我竭力阻止他,转而强笑着诙谐道, "记得你在临探家时学会抽烟的。"
沈及聪忸怩地笑笑: "现在又戒了。"
我望着方洞外沈及聪炯炯有神的眼睛,真的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他现在状况与回家前迥然相反,显然又恢复了当初的英雄本色。
"你刚下车旅途劳累,赶紧回去休息吧。"我关切地婉言说。
他犹豫的眼神盯着我: "你除了烟外还想要些啥?比如吃的用的......"我忽然注意到,沈及聪一直用一只左手跟我相握着,而右胳膊始终垂在一旁仿佛提着很重的东西。
"递进来吧,我都收下。"我直接了当说。
沈及聪端起右臂,将一只被撑得鼓鼓的食品袋顺小方洞往屋里塞。显然洞略小而袋稍大,然而他却独具匠心把食品袋送到门里面我的手里。完成交接仪式后我黯然道: "你可以走了。"
"我会按时给你送饭的"。
我感激地看着他转过身,并听到他的脚步声又在黑咕隆咚中向走廊的出口漫去......听到这串熟悉的脚步声在阴森的禁闭室里回荡,我油然而生一丝无可言喻的痛苦。自己真不该让这个声音在禁闭室出现,它像古老的小学堂里敲钟用的小锤,每一下都敲到了我的心坎上。
"沈及聪......"我情不自禁冲着远去的脚步声大声疾呼。脚步声掉了个头,又忙颠颠跑回来,沈及聪的脸再一次出现在铁门的小方洞上。 "白山,还有啥事吗?"他关切地问。
"把你刚才用的打火机送给我吧,屋里太黑了,我啥也看不清。"我的这句话讲得很委屈,这也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骨髓里也同样流淌着脆弱的分子。
"给。"沈及聪掏出打火机,放到我潮湿的手心里, "这是我特意为了看你买的。"
"谢谢。"我紧紧攥着打火机,垂下了眼睑,"你回去吧。"
可在他刚刚扭转身的同时我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及聪,你的邮件和一封信都在我的抽屉里,钥匙在常浩伟那儿......"
沈及聪走了很长时间我才从小方洞挪开脸,打着火机轻车熟路地走回水泥台前,将食品袋放在上面,自己坐到旁边,便忙关灭了火机。我很清楚这种一次性塑料打火机连续燃时间过长会被烧爆的,因此我要尽最大可能充分利用它的使用价值。
我揉揉眼睛,让它尽快重新适应禁闭室里的黑暗,接着再摆出起初的姿势,背靠着墙,屁股坐在台上,两脚蹬着台沿儿......我认为这种姿势最适合那种扪心无愧蹲禁闭的人做,因为它既较舒坦又不卑不亢。
我开始用手去摸食品袋里的物品,圆的是桔子、苹果,长的是香蕉,玻璃瓶里是酸奶,还有精装的夹心饼干和巧克力......我取出一块巧克力,剥开包装纸掰一小块放到嘴里,鲜甜可口而且还加着一股香纯的奶味。它迅速在我嘴里溶化、扩散,仿佛想让自己的每一粒分子充分融人我舌头上的每一个细胞......
品尝着甘甜的巧克力我突发奇想,想看看如此鲜美可口的小食品是否诞生于我家乡那块热土,因为沈及聪刚探家归来,这些说不准都是他从家里捎来的。
在好奇心的怂恿下我再次打着火机,仔细端详着巧克力的塑料包装纸......出产地中国北方S城。我简直为眼前的文字惊喜不已,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激动。当一名离家千里长达两年之久的士兵,在最凄惨的时刻能够吃到同乡亲自从家里带来的、家乡出产的巧克力时,这绝不只是一个单纯的巧克力问题,而升华到另一种更深的境地。况且这里是禁闭室,即便再豁达的人也未免会产生几分狭隘......我将剩下的大半巧克力掷入口中,接着便将那张色彩斑斓的塑料包装纸捂在一已窝儿处,闭上眼睛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中国北方S城,中国北方S城......
我感觉有一股热流在冲击着自己的心田,一团团烈焰在炙烤着自己的整个躯体,我完全沉醉于一种甜美的幻觉中。通过遐想,我所处的这问森冷的禁闭室,仿佛突然变成了神仙们的逍遥宫,我好想找朵五彩祥云送我回家去。
突然我的右手产生一种将被烧焦的巨痛,便本能地一甩胳膊。随之嘣一声闷响,一个火球在身旁腾起。我条件反射地睁开双眼,发现这并非什么五彩祥云,而是那只一次性打火机被烧爆了。
我箭一般蹿起来躲到一旁,水泥台上星罗棋布的打火机残骸像若干支小蜡烛闪着幽蓝的火苗,水泥台仿佛一块长方形的大生日蛋糕,蛋糕上的蜡烛驱散了禁闭室里的黑暗。
凝视着塑料片燃着的萤萤火光,我不禁想到毛主席那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磅礴壮语。幽蓝的火苗发出嗤嗤地声响,宛如千百万革命志士正举着火把爆发出惊天撼地的呐喊。
借着跳跃的火光,我偶然看到水泥台上有依稀可辨的字迹,好奇心促使我忙凑过去精心观察起来。那是用点燃的烟头涂上去的几行文字,字迹参差不齐粗糙难认,辨析半晌才搞
清,原来这是一首小打油诗:
一步走错回头晚
关了禁闭没人管
哥们义气顶屁用
老乡打架要躲远
看罢这首小诗我深感茫然,并意识到这间禁闭室在我到来
之前还有许多先足者曾经小憩过。这自然勾起了我浓厚的兴趣,我要纵览同僚们形态各异的切身写照。面前这首打油诗肯定是一位帮老乡打架后追悔莫及者所为,那么除此外是否还有呢?
我借着短暂的光亮,迅速在整间屋展开搜索,很快便收获许多表述不同心声的文字载体,其中以顺口溜的形式居多,有消极的、悔恨的、自抱自弃的,也有玩世不恭的......
像什么:
昨夜花心一场空
看破红尘我想通
狭小漆黑禁闭室
胜过始皇阿房宫
还有:
夜望星空昼望阳
我若在家多安详
梦想从军充好汉
连长麾下做牛羊
让人最觉得可笑的是那首用面条沾在墙壁上的小诗,原句是这样的:
关禁闭喽
何必发愁
梦见姑娘
连摸再揉
吟罢此诗正难抑讥笑,我忽见眼前的墙壁上映出一块手掌
形的血印,下面的整首诗也是用血涂成的:
对不起妈妈,为我操心白了头:
对不起爸爸,养家糊口像头牛;
对不起朋友们啊,良言相劝我不理;
更对不起我自己,好好的军人变成阶下囚。
亲爱的战友们啊,千万,
千万不要来看我的--这首诗!
一个即将被送上军事法庭的兵
×年×月×日
读过这首涛,我再没有闲暇去嘲讽先几位作者的诙谐,只
感觉周身上下在瑟瑟颤抖。不觉间我脑门和鼻尖浸出一层细细的晶莹透澈的液体,我甚至认为那应该是固体,像初冬的冰霜。我再没有勇气用俯视的目光满屋子里去找诗了,因为它像吸血鬼一样吸去了我的全部精髓。
我把自己的躯壳摆在血诗面前,良久无力移动。我觉得仿佛面前墙壁上的并不是一首用血写成的诗,而是一颗正在跳动着的心,是那位追悔莫及的战友正在跟自己面对面诉说着......
在诗里虽然看不出他犯了什么过错,更不知他受了何种惩处。但从他的字里行间可以领悟,他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中肯告诫战友们不要到禁闭室里来,并大言不惭对不起父母和朋友......难道这些都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渐渐的,塑料片陆续熄灭了,禁闭室里的光线又重新暗谈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