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芳 珍爱生命 1
少年时,我很少在亲戚家留宿,并非人家不留,而是我不住。白天怎么都好说,天一擦黑,就想家想得厉害。不知为什么,住在青砖灰瓦的古屋下,睡在硬梆梆的土炕上,看着一张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心里就舒服、就踏实。
人生在世,很难事事如愿。十一岁那年的初冬,我不得不离开家,住进了医院。雪白明亮的世界里,找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更没有一点家的影子,只有临别时,母亲泪水迷离的双眸,时时在脑海中闪现。
打针、输液、量体温,任凭人摆布。同房的几个小孩,有的躺着,咿咿呀呀说话,有的扶着床栏大哭。隔着玻璃墙的餐厅里,有几个稍大些的孩子正码积木、玩电动火车,远处的大病房里,还有几个更大些的孩子在病床上或坐或躺。
下午,吊瓶里的液体没有了,我大声呼唤护士,门一直关得紧紧的,没人听见,身上的血缓缓回流进导管里。还记着上午护士那张威严的脸,没敢乱动。如果这是在家,父母不会不管我的。此刻,他们可曾知道女儿的无助、凄凉和绝望伴着泪水涔涔流淌。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我用力敲击玻璃墙,向小病
友们求救。工夫不大,就有护士跑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留长辫子的高个儿姑娘......
知道是她叫来的护士,我心里特感激。拿出水果请她吃,她拒绝了。绕到床头去看我的简历, "发烧待查"。 "你是新来的吧?"她问我。我点点头。她笑笑说: "新来的都这样,不用怕,明天我来陪你,我就住餐厅隔壁的28床,我叫楚东湘。"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心里平静了好多。她继续说: "这里的医生、护士都挺好的,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看样子,她住的时间不短了。果然,她说: "住了一个多月了。""得什么病,住了这么长时间啊?"我非常惊讶。 "肾炎。"她回答。我整理床铺时,她看见枕边的《故事会》,拿起来翻着。我说: "你要是喜欢看就拿去,我这儿还有几本呢。"她很高兴,拿着走了。
晚饭后,护士给每人都发了药。刚一打开纸,心里就隐隐作呕。从小到大,我最怕的就是吃药,宁可打针、输液都行。非吃不可的时候,也得让母亲掰碎了,埋在白糖里,或是研成粉和糖水混在一起。即便这样,母亲还得端着小勺满院子追我。父亲气得要踢要打的吓唬着,掰着嘴往里灌,才算吃了。没人看着的时候,也常偷偷把药扔了。在这里,没人看着吃药,我却不能再扔了,因为我想快点儿好,想早点儿回家。含着眼泪,把药放在嘴里,狠命地喝水,居然没觉得有多难咽。我庆幸自己能跨过这一关,更加坚信逆境确实能让人变得坚强。
拂开窗帘,遥望家的方向,黑暗的夜空中点缀着片片银光,一轮新月端端正正地挂着,远外已是一片灯火阑珊。想来,家人一定被我折磨得肝肠寸断、寝食难安。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一切总会过去的,那是我的家,我迟早要回去团聚的,谁也拦不住。
探视的日子,时常因为点滴没打完,只能隔着玻璃与家人见面。母亲的手重合在我的手上,隔着厚厚的玻璃,我仍能感受到滚滚暖流中蕴含的无穷力量。像演戏一样,四目相对,看到的都是彼此的喜悦,却不见幕后的以泪洗面。
从我住院第二天起,楚东湘就一直每天守在我床边,念书、讲故事,还说笑话逗我开心。和她在一起,我确实宽慰了许多。听她说这里的护士,说这里的病友,却从未听她说过她的家。探视的时候,她依然和我在一起,帮我里出外进地提东西,好像一直没人来看她。看着熙熙攘攘过节一样的团圆场面,不知她会不会心酸,换作是我,我想我会的。
我相信天下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出于好奇,我问起她的家: "你有姐妹吗?""没有,只有一个弟弟。他学习特好,很懂事,长得也很漂亮。我爸妈最疼他。"显然,她很喜欢这个弟弟。"你爸妈是做什么的,很忙吗?"她犹豫了一下,灿烂的笑容不见了:"你还一直没见过我妈吧?"我点点头,她继续说,"两个月了,我妈只来看过我一次,我一点儿也不怪她。算上现在,我在这个医院都住过三次了。从急性到慢性一次比一次重,哪次都不少花钱,不知这次出院还会不会复发。"她陷入了沉思,脸上那种忧郁的表情,我还从未见过。她又接着说:"我爸是个普通工人,很少有休息日,挺累的,请一天假就扣一天钱,我这住院费全靠他呢。我妈在家里开了个小商店,挣不了多少钱,就为了我和弟弟放学能吃上热乎饭。其实,我住在这里也挺好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瞧不瞧也无所谓。我家离这儿也远,来回就耽误两天,弟弟没人照顾也不行......"我庆幸自己离家不是太远,又经常能见到思念的人,我知足了。
晚上趁楚东湘出去刷牙,我抱着半把香蕉和一些零食走进了她的房间,拉开抽屉,里面只有一沓药纸和一个满是皱纹韵小苹果。看着真让人心酸。"好大胆子,入室抢劫来了?"我回头见她已端着杯子走了进来,忙答: "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这不请你帮忙来了吗。"她放下杯子,背起手跟个老领导似地说:"什么时候学的,找我帮忙还要送礼呀?拿回去吧!我可是个清官。""你瞧准了,哪写着'礼'字呢?我那儿东西太多,放时间长了,就坏了,求你帮忙吃点儿。"她有些不高兴说: "你吃不了,下次就让家人少拿点儿,我可从不吃人家东西。"说完伸手就往外掏。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央求道:"我早已把你当成姐姐了,你就不能把我看作妹妹吗?你每天都关心着我,我就不能关心关心你吗?"她终于没有拒绝,我们对望着,久久无语。
一个多月过去了,同房的小病友,旧的去了,新的又来。我的体温,用遍了各种方法依然居高不下,整天热汗不断,人还是哆嗦成一团。真不知道要受到哪一天。听护士小声议论我与白血病,我不知道白血病好不好治,看她们的表情,好像这病很恐怖,怪不得最近家里老给我送伊拉克枣和油炸甜花生米呢。每回还都嘱咐我多吃,是补血的,对治病有好处。我的病也许真确诊了,抽空我得问问我的主治医生。
这天早上,护士又多发给我一瓶紫红色的药面。打开瓶盖,一股又苦又辣的刺鼻气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即便是兑水喝,也粘着嗓子不下去。自认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锤炼,已小有功力,最终还是连早饭也勾了出来。刚收拾完,就有家属来接孩子出院,四张床的小屋,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失魂落魄地走到窗前.户外的草地上已铺了一层层厚厚
的雪,想必从夜间就一直在下。远处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正推着一车白菜有说有笑地穿过甬路,朝墙角下那个码白菜的老人走去。看着他们一棵棵地精心摆放,看着他们一层一层地盖上麻袋和塑料布,泪水已挂上腮边。仿佛他们就是我的父母和久别的爷爷。我不知道白血病有多严重,只知道这样下去,必将走向死亡。如果真是这样就放我回家吧!我要和亲人在一起......
门开了,医生们进来查房。我被吓了一跳,又马上回过神来,一把拽住我的主治医生,抽泣着说: "陈阿姨,比我后来的都出院了,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呀!都这么长时间了,我这病还没确诊吗?是不是你们故意不告诉我?我得的到底是不是白血病?您说呀。"陈阿姨扶着我,惊讶地问: "这话你是听谁说的?"......低沉的呜咽声打断了陈阿姨的话,众人转身瞧去,却是满身雪花的母亲,抱着门框已哭成个泪人。
自我住院以来,母亲没有一天不是在焦虑不安、心急如焚中度过的。一想起我放学背着书包走进家门的情景,就痛彻心肺。早晨盼着晚上,夜里盼着天明,最盼的就是到探视的El子与我相见。可是,在我面前却从未掉过一滴泪。
看着母亲憔悴不堪的样子,我心疼得扑进母亲怀里痛哭起来。她抚摸着我的头,用颤抖的声音安慰我: "行了,别哭了,昨天下午,有好几个大医院的专家、教授坐在一起,给你会诊。我看看确诊了没有,实在不行,咱们再想办法转院。别着急,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