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九年前的下午,阳光暖融融的,梯田如累,山浪逶迤的岜沙像往常一样的安静。十九岁的杨小龙和他的情人阿莎正在草垛边约会。杨小龙趁阿莎不注意,亲了一下阿莎的嘴。阿莎娇羞地一推杨小龙,小手捶打了一下他坚实的胸膛。杨小龙顺势握住阿莎的手,把乖巧的姑娘搂在怀里,两人像两只小耗子一样,亲热而甜蜜,实实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白云彩蝶。
岜沙这地方,世居着纯朴而善良的少数民族,苗族居多,布衣族和侗族也有一些。苗族人的婚俗,只讲情投意合,却不管门第与贫富。在人们看来,一个年轻人哪怕一贫如洗,那并不是他的错,只要诚实善良,勤劳健康,有土地的地方,就不会有人饿死;有山林的地方,就不怕没房子住。
即便像杨小龙这种亲人全部亡故的孩子,在找对象的时候,也不会有人瞧不起他。
杨小龙和阿莎早已私定终身,只等怀上孩子,就去向家长宣布他们要一生一世在一起。
正当两个小情人在你侬我侬时,山下突然传来了抓贼的声音。“捉贼啊!捉贼啊!有人偷马,有人偷马!”苗族人生性最恨偷鸡摸狗,在没有国家法律约束的时代,抓到的轻则罚几十倍几百倍的款,游各个村寨示众,请十里八乡的人们都吃喝一顿,并记住这就是贼;重则断指折脚,记住永世的耻辱。在苗族人看来,有阳光的地方就饿不死勤劳的人。而偷盗的懒汉,应该受到重罚。一旦有发现偷盗的,不管是谁,不管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都会义无反顾,不假思索地帮忙抓捕。如果有谁协助抓贼不积极,是会被整个村子所鄙视的。岜沙人对盗贼,简直是恨之入骨。
所以,当喊捉贼的声音响起来时,不管是正在蹲厕所的,睡午觉的,干农活的,还是像杨小龙这样正在和女朋友约会的,都会像士兵听到了号角,放下手中的事情马不停蹄响应号召。
杨小龙对阿莎说:“你听,好像有人喊偷马。”
阿莎仔细听了一下,说:“嗯,真的有人偷马。”
杨小龙松开阿莎,说:“我去一下。”
阿莎说:“快去,要小心点。”
杨小龙“嗯”地应了一声,立起身来,连跳下几个梯田坎子,朝抓贼声响起的地方跑去。
在梯田上,一个人骑着一匹马在狂奔。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人们大声喊叫,追赶着。
杨小龙一愣,那马不就是自己的大红马么?正想着,突然,他面前,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汉举起枪来,瞄准骑在大红马背上奔跑的人。
杨小龙一见,急忙伸手把枪拧下来:“阿爹,你这个要不得。”
阿德爹那时五十多岁,包着黑色的头巾,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了,但还没有留长胡子。那时候他还没有当上阿公,他的孩子还没有结婚生子。不当阿公的岜沙人,是不留长胡子的。
他的脸看上去很宽大,脸骨凸起,眼睛深邃有神,像刀刻一样的面孔显示出大山人的纯朴与狡黠,腰间那弯弯的镰刀,用的时间长了,被磨得光亮,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光芒。
阿德爹是岜沙有名的枪手,在岜沙东边几十丈高的大树上,阿德爹指哪打哪,飞过天际的鸟儿,往往也会被他扬手击落下来。像阿德爹这样的枪手,十几年前在岜沙有很多,几年前,政府为了保护野生动物,禁止猎杀,枪全部上缴。岜沙的枪手们,才离开了心爱的猎枪。
阿德爹见杨小龙阻止他,有些不解地问:“阿龙,你这是做哪样?”
杨小龙说:“阿爹,谁不知道你是神枪手,你一抬枪,那还不真出人命了!”
阿德爹笑了笑:“我又不是要打死他,我是吓吓他,要他从马上滚下来。”
杨小龙说:“阿爹,还是不要动枪,枪子是不长眼睛的。”
阿德爹不服气地说:“谁说枪子没有眼睛,我的枪就是长眼睛的。”
杨小龙无奈地说:“阿爹是神枪手,但最好还是不要浪费了你的火药。岜沙人是不会让小偷从眼皮底下溜走的,你放心吧。即便真的给他溜了,也跑出不我们苗疆的十里八乡。”
阿德爹说:“小伙子可不要说大话,你得保证把贼人给我抓住了。”
杨小龙呵呵一笑,胸有成竹地保证:“阿爹放心,我一准把他抓了。”
阿德爹说:“快点吧,小伙子,再不紧不慢,再笨拙的大雁也不会等着你的。”
杨小龙飞身下田坎,朝马儿奔跑的山岗跑去。那时的岜沙,万里山浪在阳光下漾着淡淡的光辉,一条条的梯田埂子,泛着苍白的光茫,整个山庄像绘满了古老的年轮。
人们纷纷涌向马儿奔跑的方向。
还有几位岜沙的汉子,纷纷越上自家的马背,追赶贼子。
杨小龙站在山岗上,把拇指和无名指扣起,放入口中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已经跑过了几个山梁的马儿,突然停了下来,冲冲鼻子叫了几声。
杨小龙又吹了一声婉转悠长的口哨,马儿像是听了召唤,不顾贼子拼命束紧缰绳,原地转了好几圈,险些把贼子直接摔下山岗。在贼子一松手的瞬间,马儿兴奋地朝着杨小龙奔跑过来。
贼子大惊,一边勒紧缰绳,一边狠抽着马。但马儿已经十分兴奋,不顾一切地朝杨小龙跑来,杨小龙胸有成竹地站在山岗上,脸上漾着得意的笑,他志在必得地等马儿把贼子送过来。
果然,马儿一路狂奔,在离杨小龙几十米远的梯田坎上,把贼子摔了下来。
马儿一直跑到杨小龙面前,几步之远,突突地冲着鼻子。
这马儿,是杨小龙的马。也是他唯一最亲近的伙伴,最宝贵的财富。
杨小龙上前几步,拍拍马儿的头。抬眼一看,岜沙人已经在贼子滚落的地方围成一团黑雾。
杨小龙大步跳下一条条田埂,朝人群跑去。
岜沙人是不会对贼子心慈手软的,人群一阵乱踢,贼人已经在地上滚成了一团。“打死他!打死他!”人们的愤怒声像山浪一样起伏,在风的助力下响遍山梁,无孔不入。
杨小龙挤开人群走进去,偷马贼已经在地上抱着肚子打滚了。
人们的怒气稍稍消了一些,但时不时还会有人伸出一脚。
杨小龙弯下腰去,拎着偷马贼的衣口提起来。只见那人面目全被泥和血染花了,脸色已经发白。年轻气盛的杨小龙伸手拍了拍贼人的脸,说:“你没手没脚,来偷啊!”一拳打下去。
偷马贼被打倒在地上,人群里哄出一声:“打死这杂种,有手有脚,当什么不好当贼!”
“砍掉他的手!”人群中有人喊出这样一句。阿德爹唯一的儿子巴虎,是一个比杨小龙年少一岁的年轻人。巴虎有一张体面的脸,频繁转动的眼睛看上去给人一种机灵的感觉。他抽出腰间的镰刀,捞起偷马贼的一只手,正欲下刀,杨小龙抓住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巴虎把刀收起,虽不能剁其手足,但对偷马贼十分痛恨,便一脚朝他的腹部踹了过去。
偷马贼突然发生痉挛,抱着肚子在地上折腾地翻滚几下之后,脸朝天翻了上来,一股带着血色的白沫流光溢彩地从口中流淌出来,粘着褐色的泥土,同时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呻吟声。
有人注意到偷马贼情况不对,说:“你们看,他要搞哪样?”
这个声音让轰动的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
偷马贼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逼着人群往外扩去。
当偷马贼不再动惮的时候,突然有人说:“他好像死了。”
“这杂种真死了,死猪死狗!”在岜沙打死贼盗,又不是一次两次。
偷马贼被打死了。这要是在过去,打死一两个贼子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偷鸡摸狗者死也是白死,死猪死狗。这一直都是岜沙人对付偷盗者不可置疑的惩罚,即便不死,也是活罪难逃。但现在不同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出了人命,他们不得不及时告之政府来处理。
岜沙人也知道,出了人命,对于政府来说,就是件大事情,再大的事也大不过人命。
几个岜沙老者在坝子上商量了半天,到底是悄悄私了,还是告诉政府。
陈家阿爹,一个干瘦的老男人,十年前,他是岜沙的村长。
陈家阿爹长着一米七几的个头,但体重却不足一百斤。说起话来,总是颤巍巍的,像在寒风中无依无靠的鸟雀。那件宽大的衣衫穿在他的身上,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他在做法事。
打死贼子的事情,在以前岜沙一带,发生过很多。但这几年,政府加强管理以后已经没有了。多数都是暴打一顿之后,通知政府来把人抓走。但现在,却不小心把人打死了。
所有的人都拿不定主意,一位老者对陈家阿爹说:“你是一村之长,就是我们岜沙的父母官,这件事到底要哪样处理,由你来定。我们说了都不算,出了人命,纸包不住火。”
陈家阿爹揪了揪他那几根稀零的胡须,沉吟了一下,说:“这事,应该通知政府。我看,虽然人被打死了,但所有的岜沙人都动了手,也不晓得是哪个打死的,法不责众。再说,这贼子死了,是因为偷了马,事出有因。想来,政府也不会为难我们的,最多批评教育。”
大家都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
陈家阿爹接着说:“不过,也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我们还是投石来决定吧。”
投石,是苗疆腹地很多苗族同胞行使民主的方式之一。由主持人在地上画两个圆圈,所有参会者每人拿一块石头,相当于选票,同意的放在右边的圈内,不同意的放在左边的圈内。投石完毕,在大家的监督下数石块,多的一方胜出。这大概是最简单也最纯朴的民主方式。
陈家阿爹说完,捡块石子在地上画了两个圈。
他指着右边的圈说:“同意通知政府的,放在这边。”
又指着左边的圈说:“不同意通知政府的,放在这边。”
傍晚的岜沙显得十分神秘,光射从山头照下河里,或者有水的梯田中,又被水面反射过来,整个岜沙的山山水水,仿佛浸染在流光溢彩之中。被打死的人依然停放在坝子上,几条不晓事的狗,在边上窜来窜去,不时朝尸体汪汪几声;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又害怕又好奇地在远处跃跃欲试。
陈家阿爹拿着一根木条子,先从右边圈子里挑出两块石头,又从左边圈子里挑出两块。
参与投石的一共九个人。
最终右边的圈子里还剩下三块,同意的一方以压倒式的优势胜出。
陈家阿爹宣布:“通过投石,少数服从多数,大家都没有意见,就通知政府来处理吧。”
政府听说出了人命案,一时间所有的警员都出动。彼时的岜沙镇,还叫丙妹镇。派出所只有两辆警车,其中一辆是自行车,另一输是摩托车。这么大的事情派出所肯定搞不掂,必须由县公安局亲自处理。那时候全国人民善良团结,县公安局也一天天闲得发慌,终于接到一件命案了,警察都无比兴奋,公安局长还特意配上了那把永远没有子弹的手枪。为了让队伍显得壮大威慑群众,全民皆兵,连后勤的大叔都出动了,面包车挤得喘不过气来。
到村头,小小的面包车里居然下来了十几个人。
村头,陈家阿爹和村里众人,早在恭候大驾。
为首的公安局长,长得虎背熊腰,虽然已经快入夜了,还戴着副墨镜,一副不可一世的高深模样,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眼睛,他下车后,四处看了看,问道:“死人在哪里?”
岜沙人对政府一向尊敬有加,陈家阿爹弯腰汇报:“在坝子上。”
局长道:“走,前面带路,我们过去看看。”
来到死人旁边,局长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双白色手套,戴上,然后在死人身上摸了摸:“我断定,此人已经死亡!”然后调头对旁边的一位年轻的警察说:“小张,你从专业的角度检查一下,这人是怎么死的。”叫小张的警员点了下头,蹲下去仔细检查。
小张检查完毕,说:“死者是被打死的,身上多处受伤,其中下体和腰部受很大的撞击,并且,从死者口吐的白沫来看,他本身可能也是有病的,多种原因造成了他的死亡。”
公安局长一听,对四周的人喊话:“这人,是谁打死的?”
没有人回答。他针对性地问陈家阿爹:“到底是谁打死的?”
陈家阿爹颤巍巍地说:“他偷马,全村人一起打的。”
公安局长想,一起打,这事情就不好办了。打死人,肯定得有个说法,哪怕别人是贼,但也罪不及死呀。滥用私刑,更不应该了。再说了,他这公安局长上任已经五年了,没有办过一件大案子,最大的案子就是有一天,某村民的牛走失了,以为被偷了,他带着全部警员查找,找了半天,牛原来钻进林子里吃草去了。当一辈子警察,怎么能不办一两件痛快的案子呢!但抓谁?总不能把全村人都抓了吧,法不责众,如果这样搞自己也交不了差,但总有个主要的责任人吧。他看了一眼陈家阿爹,这老头弱不禁风,打死只鸡都困难,要说是他打死人,也没人信。
他问:“谁先动的手?”
这个问题一问起,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捉贼的时候大家争先恐后只知道一窝蜂的涌,谁还知道是谁先动的手。这贼子基本就是大家一起动手,具体不晓得是怎么死的。
陈家阿爹说:“政府啊,当时我们都忙着捉贼,哪里去注意是哪个先动的手啊!”
“那么,是谁最后动的手?”
最后?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思。
有说是张三的,有说是李四的,有说是王二麻子的。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最后有两个比较集中的声音:杨小龙和巴虎。但是,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自己最后动的手。
公安局长威严地看了他们一眼,说:“把他们俩带回去,好好调查。”
一听说公安局要带人回去调查,这就是公安抓人了,岜沙人哪里经历过这种事。
陈家阿爹慌了,说:“政府,这打死的是贼,咋个要抓人呢?”
局长说:“出了人命,要带他们去调查,这是程序。”
陈家阿爹说:“就在这里调查不行吗?”
局长说:“在这里的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现在要把他们带回去调查。”
陈家阿爹看苗头不对,问:“政府,你这么说他们要坐牢吗?”
局长说:“不一定。”
陈家阿爹说:“政府,哪样喊做不一定?”
局长说:“如果人是他们打死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就要坐牢;如果不是,就没事。”
陈家阿爹说:“政府,那死了的,可是偷马的贼啊。”
局长说:“可那也是人啊,偷匹马,难道就应该被打死?”
杨小龙和巴虎被带上警车。警车本来就装了很多人,再装上杨小龙和巴虎,已经到了极限。公安局长说:“把后备箱打开,他们俩就蹲里面吧。”杨小龙和巴虎,猫腰进去。
这让旁边的几个孩子羡慕不已:他们能坐车了。有的还一个劲地问大人:“阿妈,你看阿龙哥和阿虎哥都能坐车了,我哪个时候也能坐车啊!”一脸的羡慕与向往。
大人们回答说:“等你们长大了,有本事就能坐了。”
岜沙的夜色来临,这件事看起来可大可小,结局如何谁也不能预知。杨小龙和巴虎在狭小的后备箱里,前后左右抵得紧紧的,两人心里七上八下,有一些恐惧,小声讨论政府会拿他们做哪样。
巴虎说:“阿龙,你说,我会不会要坐牢?”
杨小龙回答:“不会,又不是我们两个单独打死的,打死的又是贼子。”
虽然打死贼子是不对的,作为贼子的家人也完全可以通过法律途径维护权益。但岜沙一带,老百姓都纯朴而善良,如果自家人当贼被打死了,是一件让祖宗都觉得羞愧的事情。一般都是悄悄把人抬回来,埋了完事。但是政府并没有那样想,这件事让县长知道后,县长觉得非同小可。长期以来,岜沙民风剽悍,男子又多扛枪配刀,不好管束,这是杀一儆百的好机会。虽然不至于就让凶手以命偿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判个几年以儆效尤是有必要的。
从江县县长徐仁凤,是近年来本县最具实干精神的县长,自从他为从江争得全国贫困县的名额之后,他一跃成为最受人民爱戴、最被官员尊敬的好官。长期以来,从江县在历任县长的努力下,获得了全国示范、全国先进的称号无数,大小牌匾挂得政府大楼金光灿灿。一位又一位县长,治县有方,功勋卓著,都走马灯似的一路迁升而去。当徐仁凤到任的时候,一下基层调研才发现,如果从江县也算得上优秀或者先进的话,那么中国就没有不先进的了。
鉴于此,徐县长亲自起草报告,把从江县的情况如实汇报。当上面的政府拿到徐县长的汇报材料时,一看傻了眼。如果现在把从江县划入贫困县,那以前都是在说瞎话,坚决不同意。徐县长有种见了棺材不落泪,头撞南墙也不回的执拗劲儿,一直为这事争取了两年,开会一次提一次。
一直到上级政府换了新的领导班子,才批准把从江县纳入全国贫困县的管理范围。
虽然徐县长本人没为自己挣到什么体面的政治筹码,但却为从江县人民挣到了实惠。
每年的各种扶贫款,救济粮,希望小学,让从江县人民大感社会主义真是好。
这一切都是徐县长带来的,感动得全县人民自发组织,要给徐县长立碑。徐县长知道后,哭笑不得:“我又还没有死,你们立什么碑啊。如果要立,就立在自个心里面吧。”
徐县长的威信,从此在整个从江县有口皆碑,有人甚至叫他徐青天。
他亲自过问这件事情,所有的政府机关工作人员,都是唯马首是瞻的,不敢半点马虎。
徐县长发话说:“偷鸡摸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被打死了也是活该。但老百姓随便就把人打死,滥用私刑,是危害社会稳定,国家安全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总得有个人把这责任给担了,也总得受点惩罚,让老百姓学个乖,明个理,这种事情,以后绝不能再发生了。”
县长发话了,巴虎和杨小龙之中,要有人坐牢。
消息传到岜沙,大家一下子没了主意。
陈家阿爹作为代表颤巍巍地来到镇上的派出所了解情况,所长说:“这件事情,都是县公安局在处理,我们也不晓得,你要想了解去公安局。”公安局的回答是还在进一步调查中。这件事情,县里面只想敲山震虎,不想扩大化,杨小龙和巴虎之间,只要有一个人出来顶罪就可以了。
谁顶罪?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顶下来,虽然不至于死罪,但关上十年八年难免。
杨小龙十岁左右,父母便双双亡故了,由唯一的亲人奶奶拉扯长大。三年前,奶奶也撒手人寰;而巴虎是阿德爹的儿子,又小杨小龙一岁,足岁都还未满十八,只能是杨小龙了。
在讨论会上,陈家阿爹无奈地说。杨小龙没有亲人,没有后顾之忧,马又是他自己的。
这个消息传出来后,阿莎姑娘哭得满面淋漓,但始终作为姑娘家,也不好上前争辩。
在被窝里哭得昏天暗地,阿妈安慰说:“傻孩子,结果都还没出来,可别先哭坏了身子。”
阿德老爹知道这样对不起杨小龙,陪着陈家阿爹一起去了趟公安局,向杨小龙说明情况。
杨小龙听后,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巴虎被释放了。
阿德爹和陈家阿爹说:“阿龙,你放心吧,这事是你代我们全村人受过的,我们都会记得这个恩情,不管你的哪样事,我们都会想办法尽力帮你,全村人都等你回来,你是我们的英雄。”
沉默了半天,杨小龙说:“能不能让我见阿莎一面?”
第二天,阿莎在阿妈的陪伴下来了。
两个小人儿隔着铁窗哭了一阵。
哭得阿妈都不忍心了,也歪脸到一旁去流泪。
阿莎动情地说:“阿龙哥,不管你坐多少年牢,我都是你的阿莎,我都等你回来。”
杨小龙感动不已:“阿莎,我一定会早些回来的。”
阿妈说:“阿龙,你就是我的亲儿子,我们等你回来。”
岜沙人想不到的是,杨小龙被判了八年的有期徒刑。带着镣铐的杨小龙,和其他犯罪分子一样,被押往省劳改基地。而他最美丽的情人阿莎,唯一的寄托便是代他看管那匹红色的马。
岜沙苗人,是重信守诺的。如果阿莎坚决要等杨小龙刑满归来,也没有人会逼迫她,甚至她的阿爸阿妈,还会支持她。但是,二个月后,阿莎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伏着吊脚楼的柱子哇哇呕吐,恰巧被她阿妈瞧见了。见多识广的阿妈关切地问:“我的孩子,你是不是?”
阿莎无辜地睁着两只黑白明净的眼睛,看着自己的阿妈,摇了摇头。
阿妈说:“你告诉阿妈,你是不是已经跟阿龙定了终身?”
阿莎像一只惊慌的小鸟,点了点头。
阿妈抱住阿莎:“可怜的孩子,如果不是阿龙去坐牢了,你们会是让人羡慕的一对鸳鸯。只是,我可怜的孩子,我们岜沙人,还没有一个孩子没有阿爹的,这可该怎么办?”
在苗疆一带,年轻男女,彼此喜欢了,便是十五六岁,也可私定终身。怀了孕的女子,就顺理成章嫁为人妇。娘家是不会允许一个未婚女子,在娘家生孩子的,哪怕嫁给鸡嫁给狗,怀孕的女人都要嫁出去。
阿莎作为岜沙的孩子,也懂得这个道理。哭了几个晚上,便凭了父母作主。
父母又能如何,也只能请来媒人。只是万没想到,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岜沙。阿德老爹被这个消息给为难住了,阿莎姑娘如果要嫁人,肯定已嫁不到什么好男子了。一般来说,这样的姑娘,多嫁给那些三十几岁还娶不到老婆的光棍,或者丧了偶的男人。如果这样,对这个花一样美丽,水一样善良,风一样温柔,月亮一样吉祥,像太阳一样光辉的女孩子,是太不公平了。
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巴虎。
本来两人是一起被抓的,如果不是杨小龙一个人把这罪给担了下来,说不准在监狱里的,就不光是杨小龙,还有巴虎。巴虎代替杨小龙照顾阿莎,娶阿莎,当孩子的阿爸,是天经地义的。
岜沙人嫉恶如仇,也有恩必报。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巴虎。
巴虎为难了半天,说:“阿爸,我也有自己喜欢的姑娘。”
阿德老爹说:“你也有自己喜欢的姑娘,是哪个?”
巴虎犹豫了一下,说:“阿娥姑娘。”
阿德老爹问:“你们可有定了终身?”
巴虎有些尴尬,说:“定了。”
阿德爹愣了一下,又问:“那她,有没有怀上身子?”
巴虎摇摇头,说:“还没有。”
阿德老爹斩钉截铁地说:“那就好办了,你要娶阿莎为妻。”
巴虎焦急道:“阿莎是阿龙哥的女人。”
阿德老爹说:“我还不晓得啊,阿龙已经坐牢去了。”
巴虎说:“就算是坐牢了,他也还会回来的。”
阿德老爹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但是阿莎等不了他了。”
巴虎不解,问:“为哪样?”
阿德老爹说:“阿莎姑娘,有孕了。”
巴虎惊了一下,说:“那,阿爸,你的意思是,你想让我娶一个怀了别人孩子的女人?”
阿德老爹说:“这是你的责任。”
巴虎不情愿,道:“岜沙男人那么多,为哪样是我的责任?”
阿德老爹说:“坐牢有你一份,是阿龙一个人顶了,这个恩,你要报。”
巴虎说:“那也不能把这当作是我娶阿莎的理由吧。”
阿德老爹说:“是,这个就是理由,你有义务和责任,就是照顾你恩人的女人和孩子。”
巴虎毕竟年轻气盛,说:“我要不娶怎么样?”
阿德老爹说:“听着,儿子,阿爸不是和你商量,你不娶也得娶。”
巴虎说:“你这不是逼我吗?”
阿德老爹说:“你要不娶,你就不配做我的儿子,不配做岜沙的男人。”
父子俩你一句我一句,舌斗了半天功夫,巴虎妥协了。
傍晚的时候,他跑上高高的田坎,对着夜空吹了两个口哨。
一会儿,一个玲珑的黑影跑过来。
巴虎说:“阿娥,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
姑娘说:“为哪样,我不好,你不喜欢我了?”
巴虎犹豫了一下,说:“我要娶阿莎了。”
姑娘说:“阿莎不是阿龙的女人吗,你为哪样要娶她?”
巴虎说:“阿龙坐牢了,这是我阿爸的要求。”
姑娘说:“坐牢了,总会有回来的一天。”
巴虎无奈地叹了口气:“就算有一天会回来,但是哪个会愿意等上八年。”
姑娘动情地说:“阿虎哥,你不要娶阿莎,如果是你,我愿意为你等八年。”
巴虎叹了口气,说:“早晓得这样,还不如我去坐牢。”
姑娘说:“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巴虎叹了口气,说:“我不晓得,反正,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岜沙都沉默了。黑夜渐渐沉来,牛羊渐渐无声,最后只有夜虫的啁啾。
三天后,巴虎在岜沙全民狂欢的喜庆中,把阿莎娶回了他那金黄色的吊脚楼。而阿娥姑娘,在山头上远远地看着,泪流满面。远在省牢改基地的阿龙,穿着灰色的制服,躺在铁架的床上,望着天花板久久未眠,只是对于发生在岜沙的一切,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