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岜沙的变化真大。街道都变成水泥的了,新修起了很多吊脚楼。虽然已是傍晚,但依然有熙熙攘攘的游客来来去去。杨小龙走到一座吊脚楼前,一位十五六岁的苗族姑娘和一位七八岁的小姑娘拦住他,问:“先生,请问你要在岜沙住宿吗?我家有热水,有电视,很方便的,还有网可以上,价钱也便宜的,在我家住,你能够感受到最真实的岜沙苗族的生活。”
杨小龙一愣,打量了一下小姑娘,说:“你是小芬?”
小芬一愣,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位七八岁的小女孩子也说:“是啊,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你。”
杨小龙问小芬:“她是?”
小芬回答说:“她是小龙女。”
小女孩说:“我叫阿依,当然,你也可以叫我小龙女,反正我都喜欢。”
杨小龙觉得这两个姑娘都可爱。大的那个小芬姑娘,五官玲珑,笑得甜美,左眼角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粉红色胎记;而小女孩阿依,小脸粉红,眼睛特别亮,小嘴巴像是画出来的一样。
小芬继续问:“你怎么认识我?”
杨小龙说:“你五六岁的时候,我抱过你,所以认得。”其实他是记住了她脸上的胎记。
阿依若有所思:“哦,那你以前来过岜沙吗?”
杨小龙说:“我就是出生在岜沙的,我是岜沙人啊。”
小芬问:“那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阿依跟着说:“是啊,我也没有见过你。”
杨小龙说:“十年前我就出门了,现在才回来,所以你们都不认识我。”
小芬似懂非懂地了声:“哦。那你出门是去打工吗?”
杨小龙愣了一下,说:“是啊,是去打工。”
杨小龙指着一块梯田上的吊脚楼问,陈家阿爹家是不是还住在那里。
小芬说:“嗯,是的。”
阿依问:“你找陈家阿爹有事吗?”
杨小龙笑了一下,说:“嗯,有事。谢谢你们啊,我找陈家阿爹去了。”
小芬说:“好吧。”
离开两个小姑娘,杨小龙心里颇多感叹,没想到离家这么久,这些孩子都不认识自己了。想到这里时,他有意识地抬眼看了一下他家老宅。那栋楼还在,只是似乎变新了,好像还变成了小商店。杨小龙感到诧异,不会是自己去坐了牢,其他人把他的屋基给占了吧。
但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去看陈家阿爹,杨小龙去坐牢的时候他是岜沙的村长,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是不是他就不知道了,至少还是岜沙人。先找到他了解情况再说。
陈家阿爹的家,住在靠坡的吊脚楼上。这吊脚楼一共三层,盖着青色的瓦。最下面一层没有墙,只是用些竹子打了个围,堆放柴禾或喂养牛马。上面两层倒是装修得漂亮,都是苗疆的能工巧匠一块板子一块板子手工装修的,外面涮了一层透明的漆,让整座房子长期保持着一种暗红光亮的的感觉,日久弥新。一般来说,吊脚楼下层养畜,中层住人,上层存粮。
杨小龙来到吊脚楼前,一条白狗出来汪汪地叫。
在岜沙,养狗不仅有看家的作用,也有门铃的作用。狗吠声能把屋里的人唤出来。
陈家阿爹走了出来,轻声慢语地吼了一下狗:“小畜牲,不要乱叫。”
九年过后,年逾花甲的他,更加的消瘦,整个人看上去,变成了一根干巴巴的竹竿子。他说话越来越细声慢语,他倚在栏杆上,眯着成一条缝的眼睛打量楼下田埂上的杨小龙。
杨小龙见陈家阿爹出来,便先叫了他一声:“陈家阿爹,你在家啊!”
他确信后,僵尸一般的脸上绽出笑容来,说:“哦,是阿龙啊,你回来了,快上楼来。”
杨小龙愉快地应了声:“唉。”然后从房子的侧面上楼去。
陈家阿爹招呼杨小龙坐下。相比于陈家阿爹来说,陈家阿妈长得珠圆玉润,满脸洋溢着滋润生活的幸福漪涟。杨小龙刚坐下,她便端来一大碗米酒:“阿龙啊,你回来了就好,来,离开岜沙那么多年,还没有忘记岜沙米酒的味道吧,这可是前几天才酿的,味道正好。”
杨小龙一边说:“谢谢阿妈。”一边双手接过来,滋溜地喝了一口,米酒的味道直甜到心里去。杨小龙说:“这米酒味道真醇。”说着,又滋溜地喝了一大口,才把碗递还给陈家阿妈。
陈家阿爹说:“阿龙啊,你回来真是令人高兴。今后,有什么打算?”
杨小龙抹了抹嘴上残留的甜酒渣,说:“现在也没有明确的打算,还没有想清楚。”
陈家阿爹说:“那你应该要好好想想,你也看到了,我们岜沙已经不再是九年前的岜沙了,已经不是上山打柴,下河打鱼的岜沙了,你出去了九年,以后怎么过日子,可要想清楚。”
杨小龙说:“多谢阿爹的关心。我来一是为了看你,谢谢你这么多年来的关心和帮助;二来是我那房子,好像住进了人,想问你老这是怎么回事。阿爹应该还是我们岜沙的父母官吧?”
陈家阿爹听到最后一句,脸上浮现出一层若隐若现的得意之情。
他装着有些力不从心地说:“是啊,我今年都六十六了,说怎么也不要干这领导的事了。但是岜沙这几年发展得快,事情也跟着多了起来,其他人要不太年轻了,年纪大的又大多没见过大场面,我推来推去就是推不掉,也只有硬起这把老骨头啊,为岜沙再服务两年。”
说完这句话,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你那房子的事情啊,你一出去就差不多十年,岜沙呢,成了国家旅游的重点,那房子你走后,就没有人管理,风吹雨打的,漏了雨,也变坏了,前年上级领导下来,说这不行啊,会影响到岜沙的形象,上面拔了些钱,我就组织村里重新装修了一下。因为装修也需要人工费,我就自作主张把它租给了别人做生意了。当然啦,现在你回来了,那房子是你的,你要收回去就收回去,材料是国家出的那也就算了,但那人工费你还是要出的。我们岜沙人也不占人家那点便宜。”
杨小龙说:“哦,原来是这样,那多谢阿爹费心了。”
陈家阿爹说:“你要是收回,我明天就去跟人家打个招呼,房子是你的,你做主嘛。”
杨小龙说:“不急,我就是想了解一下怎么回事。”
陈家阿爹说:“你家也就剩你一个人,对了,你今天还没有地方休息吧,要不就住在我家吧,那几个孩子都不愿意留在岜沙,打工去了,今天你就留在家里吃饭,睡也有现成的,要做哪样事情的话,明天我再陪你去办。十年了,我们岜沙的好儿子,才又回来了。今晚就好好休息。
当晚,杨小龙留宿陈家阿爹家,吃过饭,陪陈家阿爹喝了些酒。岜沙苗族,有这么一句话:会走路就会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会喝水就会喝酒。不管男男女女,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好酒量。陈家阿爹虽然瘦弱如柴,酒量也不弱,他像很多岜沙人一样,虽然免不了有一点点虚荣,但心地却十分善好,人也十分热情,喝起酒来,更是豪爽。
两人喝得兴起,杨小龙若有所思,问:“阿爹,阿莎她,还好吗?”
陈家阿爹正举起酒杯,又放下,欲言又止,说:“阿莎,她,早不在了。”
杨小龙一惊,黯然道:“不、不在了?”
陈家阿爹意味深长地说:“两年前,就跟着太阳神去了,怎么去的,也不清楚。”
杨小龙听到这个消息,顿觉悲伤涌来。五年前陈家阿爹来监狱看他,带给他阿莎已嫁作人妇的消息,虽然此生不再有缘,但他知道她过得好;现在他回家来了,又是陈家阿爹告诉他,阿莎已跟着太阳神而去。本来回到岜沙,他就想先去看看阿莎,但觉得不妥才忍住。
陈家阿爹说:“我晓得你和阿莎打小就好,要不是因为你去坐牢了,你们应该已经成了家。但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太阳神的安排,人死不复生,我们都要笑着对她祝福。”
杨小龙不知道说些什么,强忍住眼眶的泪,问:“阿莎她,有没有留下孩子?”
陈家阿爹似有难言之隐,但他还是说:“有。既然你回来了,你早晚都会知道。阿莎留下了一个孩子,是你的孩子。岜沙的大人和孩子们都知道。也是因为这样,巴虎和阿莎打结婚起就不怎么愉快。巴虎也因为这件事,和阿德闹得父子不和,这几年巴虎都在外面浪荡,不怎么回岜沙了。他在外面,也惹了些坏习惯,变得越来越不像我们岜沙人了。”
杨小龙有些迷惑:“我的孩子,你是说阿莎生下了我和她的孩子?”
陈家阿妈插嘴说:“就是那个小龙女,全岜沙人都晓得的事。”
陈家阿爹“嗯”了一声,说:“女人家,少说两句。”
陈家阿妈似有不满,但又不好说什么,便道:“阿龙,我再去给你加点米酒。”
陈家阿爹继续说道:“阿依是你的女儿,这事错不了。不过阿龙啊,我也要提醒你,这件事情你也不要急着相认,惹急了巴虎,那就麻烦了。这几年这巴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想大概也是这不幸福的婚姻,把他变坏了。巴虎也是个可怜的人,他和阿莎结婚后,他心爱的女人阿娥怀着他的骨肉嫁给了别人。两年前,巴虎喝醉了酒,去向阿娥要回自己的孩子,结果和阿娥的男人打了一架,两人都挂了彩。后来阿娥警告他,即便孩子是他巴虎的,但不是在他巴虎家生的,如果再闹,她就和孩子一起死。巴虎这才被吓住了,没有再去闹事。这几年他跟着社会的人混江湖,对孩子也没那么上心了,只不过他真的变成了坏人,所以,你千万不要去招惹他,惹不起。”
杨小龙听得一脑的迷雾,没想到这几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他问:“阿爹,那阿莎留下的孩子还好吗?”
陈家阿爹说:“好,她跟着阿德一起,阿德很疼她,她叫阿依,很多人都叫小龙女。”
小龙女?阿依?杨小龙恍然想起刚进寨时见到的小女孩,她的样子有些模糊了。
陈家阿爹见杨小龙沉默,问:“阿龙,你怎么了,不要为已经发生的事情伤神了,岜沙的男人,应该想的事情,是怎么来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承担责任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来喝酒。”
当晚,杨小龙和陈家阿爹都喝醉了,杨小龙迷迷糊糊地被陈家阿妈送去睡觉。半夜的时候醒来,看着黑蒙蒙的屋子,脑海纠缠了一夜。第二天,他早早起床。陈家阿爹更早起来了。
他问陈家阿爹:“阿爹,阿莎的坟地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陈家阿爹沉吟了一下:“在对面的山坳里,我带你去吧,说了你也找不到。”
杨小龙和陈家阿爹走过寨子,路上遇到几位寨上的嫂叔,都认出了杨小龙,打过招呼。两人往对面连绵的山浪中走去。岜沙人的坟地,与其他地方的都不同。在岜沙,一个人的葬礼与他的出生是联系在一起的。每当寨里诞生一个孩子,人们就为他种下一棵树,让这棵树陪伴孩子成长;当一个人死去,就砍下那棵树,搭起他魂归故里的桥梁,在密林深处埋葬掉死者,并在死者的坟地上面再次种下一棵树,生命便以另一种形式在神秘的大地上延续。
陈家阿爹和杨小龙爬上山岗,穿过密匝的树林,茂盛的树林中一条清澈的小溪缓缓流过,阳光透过桠枝零落地洒在积满落叶的地面上,给人以亲切自然的温馨之感。岜沙的坟地,是世界上最安静,最素朴,最神秘,最自在,也最自然的坟地。每一个坟地不仅有灵魂,还有生命。
陈家阿爹和杨小龙在林子里穿行了一会,他们来到一棵胳膊大的香樟树旁。
“这就是阿莎,她就在这里。”陈家阿爹说。
杨小龙抚在树上,眼里一下子注满了泪水,他心爱的姑娘,早已魂归黄泉了。
陈家阿爹看了一眼杨小龙,心领神会地往深山里走去,他要给这苦命的孩子倾诉的空间。
杨小龙不知道说什么,对于阿莎的记忆,都是一张张迷人的面孔。他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发现头顶的树桠上,一只金色的锦鸡拍打着翅膀,发现杨小龙看它之后,抖了抖身上的羽毛,扑噜噜地向林子中飞去。杨小龙想,阿莎,那就是你自由的灵魂吗?
杨小龙没有把老宅要回来,一来是他没有钱付装修的人工费,二来他觉得自己离开岜沙这么多年,这房子都是陈家阿爹和其他寨上的人代为照顾,就这样拿回来显得不尽人情。再说杨小龙就一个人,收回那么大的房子干什么呢?他也没有想好自己接下来该干些什么,实在没办法过日子,反正他没什么拖累,到时候离开岜沙,去外面打工也是一个不坏的打算。
杨小龙把他的想法告诉陈家阿爹,陈家阿爹说:“好吧,你怎么决定都是可以的。但外出打工,也不一定是个好想法,想找钱过日子,没有哪个地方会比岜沙更好。”
杨小龙和陈家阿爹走到寨子,寨头上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枪声,那是岜沙人迎接客人的礼节,这段时间以来,岜沙几乎每天都响几遍枪声。但这些枪都没有铁砂,只是响而已。早在五年前,政府为了保护野生动物,禁止使用枪。陈家阿爹顶着压力,颤巍巍地把通告贴在寨上开会的小木楼前,政府的车开进岜沙,一家一家地收缴,拉走了一大车的猎枪。
三年前,岜沙搞原生态旅游,“最后的枪手部落”成为最响亮的名片,政府又把枪还给了岜沙汉子。但是依然不许打猎,只是作为迎接客人的旅游道具,有客人来,便在寨头放枪迎接。岜沙的枪手们,虽然不能再进山打猎,但作为表演队却可以得到政府给予的丰厚回报。
到目前为止,岜沙只有一个枪手没有枪。他就是阿德老爹。
作为岜沙的神枪手,五年前政府禁枪的时候,阿德老爹悄悄藏了一支,死活也不拿出来。他说岜沙男人怎么能没有枪,枪就是岜沙男人的命根子,没有命根子的男人能叫男人吗,他宁可缴了命也不能缴了枪,执拗得像头牛。但最后还是禁不住政府三番二次派人劝说,他才把心爱的猎枪交了出来。
岜沙人都记得,阿德老爹是最后交出枪的人。那天,政府又派人来了,其他岜沙人也都在看热闹,政府的工作人员劝说半天,陈家阿爹也在旁说话,他总算把枪交出来。交出来的时候,他那神态,就像一个孩子要离开母亲,就像深爱的恋人相别,他千般不愿,万般不舍。
两年后,政府又说,把岜沙男人的猎枪还回来了。
阿德老爹拿回自己枪的时候,那兴奋劲儿,让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抱着自己心爱的猎枪,左看右看,让当时来发枪的派出所警员赵虎都忍不住说:“阿德老爹,不用看了,这枪就是您的,既不缺胳膊,也不少腿,收的时候是哪个样子的,现在还是哪个样子。”
阿德老爹当时说:“自己的宝贝还是自己心疼,我还是检查好。”
当时政府在发回枪的时候,便明文规定:“枪只能迎客,不能打猎。”
阿德老爹刚刚拿回枪,兴奋劲足,不管说什么都答应。
像其他岜沙男人一样,拿着猎枪看到猎物,难免会手痒。就像一条猎狗看到了奔跑的兔子,怎么可能做到视而不见。很多枪手也都存在拿回枪后,常有忍不住打猎的事情发生,但大多在批评教育几次以后,都改正了。因为政府下了死命令,谁再打就直接把枪没收了。
阿德老爹持枪打猎前后就被抓了五次,不被抓的到底有多少次就不知道了。
被抓的时候,他言之凿凿,下次再也不打了。但下次,总还是被人看见。
阿德老爹最后一次拿猎枪,是一年前。那天早上,他如往常一样,早上起来,作为岜沙枪手的一员到寨头上,当游客来的时候就朝天空放枪欢迎。他起得早,便在周围转转,突然看见对面的大杉树上,立着一只鹰。那鹰在旭日的辉照下,显得如此的骄傲,仿佛是在向他挑衅。
阿德老爹的手又痒了,他在心里开始计算他与鹰之间的距离,肯定能打下来。他想。
这样想时,不自觉地就拿着枪瞄了一下。
瞄着的时候,手摸到了裤兜里的铁砂。
他左看右看,清早的岜沙,依然在雾绕露润中,四周没见一个人。
他把口袋里的铁砂取出来,小心翼翼地装进枪筒。
他双手抬起枪,朝着树上的鹰瞄准。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鹰在旭日的光辉中,似乎在对他召唤。
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把枪放了下来。
看了鹰一眼,忍住了。他知道他再也不能打猎了,再打枪真的要被没收了。
上次政府抓到他打了一只山鸡之后,他就保证了,再打就交出枪。
他走了几步,回过头去,鹰还在那里。
他忍不住了,四周依然一个人也没有。
他抬起枪,轰的一声。枪响了,鹰像一片叶子一样,轻飘飘地往树下落。
阿德老爹看四下无人,忙往鹰落的方向跑去。
当他到达树下时,看到扛着枪的孙世杰和赵虎正在树下,他们也是来岜沙充作枪手,放枪迎客的。孙世杰弯腰捡起奄奄一息的鹰,两人看着阿德老爹,看他怎么解释。
阿德老爹尴尬地笑,不知道怎么说。
孙世杰说:“阿德老爹,你这又是怎么回事啊,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许猎杀野生动物!”
阿德爹说:“它不是野生动物,这是鹰。”
赵虎笑了起来:“哟,阿德老爹,鹰不是野生动物,是你家养的啊?”
阿德老爹狡辩说:“这不是吃我们养的鸡仔长大的么?”
孙世杰说:“阿德老爹,什么都不用说了,上次你自己在王稼所长的面前保证过的,再有下次,就自己把枪交到派出所去,你自己没有忘记吧。”
阿德老爹为难地说:“警察同志,你们就饶过我这一回,我保证,再也没有下次了。”
孙世杰说:“你还下次啊,这次连机会你都没有了。”
阿德老爹说:“你们不会就真收了我的枪吧。”
赵虎说:“对,就是收了你的枪,现在就收。”
阿德老爹说:“我保证再也没有下次了,你们就再让我一回吧,我看到那畜牲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手就痒,就受不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行不行?”
孙世杰走到阿德爹的面前,说:“不行。”伸手向阿德爹要枪。
阿德爹紧紧地抱着。孙世杰说:“你不愿交,还是你自己拿到派出所去交给王所长?”
阿德爹自知理亏,万分不舍地把枪递给孙世杰。
孙世杰把那只带血的鹰递给他,说:“这是你的猎物,也是最后一个猎物,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国家规定,猎杀野生动物是犯法的。所以不能不收了你的枪,对不起了,阿德老爹。”
阿德老爹看着孙世杰和赵虎扛着自己的枪往寨口走去,他气得把鹰狠狠地摔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寨口响起了清脆的枪声音,那是岜沙的枪手在迎客,却和岜沙的神枪手没什么关系了。也是从那时候起,阿德爹就再也不能碰枪。为了过过枪手的瘾,他自己弄了一个木制的枪壳,但没有枪管。岜沙枪手的枪,都是专人专用,也没人会借给他。就算他真想借,别人也会说,自家命根子,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借的。岜沙人也确实有这个传统,见马不乱骑,见枪不乱摸。
阿德爹本是最好的枪手,却成为岜沙唯一没有带枪的汉子。或者说,他成了岜沙唯一扛着枪壳子的岜沙枪手。别人的枪都是有枪筒子的,但阿德爹的枪,却只是一只木枪壳。没有枪筒子的枪,就像没有卵子的命根子一样,他常常被人取笑。别人笑的时候,他自己也笑。
岜沙人爱枪,爱打猎,阿德爹是其中最爱的,或者没有枪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约束。记得在八十年代末,杂交水稻刚刚在全国范围内推广普及。政府为了让岜沙人也种上杂交水稻,派人到岜沙来传授方法,到了秋天,又到岜沙来看收成。满坝子金灿灿的水稻,只有几个女人和孩子在收割。阿德爹带着一帮汉子,扛着猎枪,要上山打猎。秋天,是打猎最好的季节,猎物的繁殖期刚刚过,又经过了一个夏天,长得肥滚滚的,岜沙枪手是不会错过的。政府的领导们面对眼前的景象,十分不解,就问:“现在是大忙季节,你们怎么不收谷子,还要上山打猎?”
岜沙汉子们哈哈大笑,说:“谷子没长脚,在田里不会跑;猎物不打,就跑啦!”
可以想见,岜沙人对猎枪,对打猎的热爱,是其他任何事情也没办法替代的。
枪声刚响过,杨小龙就看见阿德老爹站在他们对面那根青色的田埂上。见到杨小龙,这个年过花甲的岜沙老人并没有认出来。九年了,九年来他一次也没有见过杨小龙,杨小龙变化很大。阿德爹除了留胡子外,变化倒是不大。自从阿依出生后,他便开始留胡子。如今,他花白的胡子,足足有五寸多长,配上棱壳分明的脸庞,看上去像一匹苍老而不失威严的狼。
他看到陈家阿爹,喊了声:“阿陈,你这老不死的,去哪里窜来?”
陈家阿爹说:“阿德,把你那枪壳扔了,没有筒子的枪,就像没有蛋的雀,留着没用啦。”
两个老人家忙开玩笑,陈家阿爹也忘记介绍了。阿德老爹虽然老了很多,胡子也留起来了,但杨小龙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叫道:“阿爹,是你啊,我是阿龙,我回来了。”
阿德爹仔细看了一下,呵呵笑起来,说:“阿龙啊,是你啊,你回来了?”
杨小龙说:“是我,我回来了,阿爹,你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阿德老爹笑着说:“好,都好,九年啊,你总算回来了。”
杨小龙正欲说话,鲁婧骑着摩托车在他们旁边停了下来。陈家阿爹问:“鲁警官,今天怎么没穿苗家阿妹的衣服,是有其他公事要办吗?”
鲁婧笑着说:“没有,我来是找杨小龙的。”
陈家阿爹说:“找阿龙啊,不会又还有哪样麻烦事情吧,要不要紧?”
鲁婧笑着说:“要紧,大事呢!”
阿德老爹说:“哪样,还有大事?”
鲁婧笑说:“放心吧,不是坏是,是大好事。”
然后对杨小龙说:“杨小龙,县里想请你去一趟,所以叫我来接你。”
杨小龙打量了一下鲁婧的摩托车,心想她不会让我坐这车去吧。
鲁婧似乎明白了杨小龙的心思,说:“放心吧,载得动你。”
杨小龙似乎觉得坐在一个女孩子的背后不太好,说:“要不,我来带你吧。”
鲁婧似乎也明白杨小龙的意思,大方地说:“那好吧。”
杨小龙骑上车,他的车技是在监狱里学的。在监狱里呆了九年,到第七年,杨小龙和监狱的领导混成了熟人,有很多机会出来帮忙采购,又因为火灾的事情,和监狱长成了好朋友,两人出来时,他便教杨小龙骑车。只是连鲁婧都没想到的是,杨小龙虽然车骑得不错,但却没有驾驶证。
一个没有驾驶证的人,骑着警察的车载着警察,倒也算是件趣事。
鲁婧坐上车,杨小龙回头对阿德爹和陈家阿爹说:“阿爹,那我去一趟就回来。”
两个岜沙汉子看着杨小龙载着鲁婧,沿着盘山的水泥路蜿蜒远去。他们彼此交谈着些什么,往寨中走去。杨小龙俨然像个赛车手一下,游刃有余地驾驶在弯曲的路上,鲁婧坐在后面,风扬起她的长发,她一幅陶醉的样子。她说:“你骑车有多久了,技术还真不错。”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她对杨小龙的印象挺不错。
杨小龙说:“不久,两年多一点。”
“两年多就骑得这么好,真不容易。”
快到县城时,鲁婧突然问:“对了,你什么时候拿的驾照?”
杨小龙随口答道:“驾照?我没有驾照啊。”
鲁婧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你说什么?”
杨小龙说:“我说我没有驾照。”
鲁婧忙说:“快,快停下,停下。”
杨小龙不解问:“怎么了?”
鲁婧说:“快停下。开什么玩笑!”
杨小龙没办法,只得靠边停下。
鲁婧先下来,然后对杨小龙说:“你快下来。”
杨小龙迷惑不解,说:“怎么了,有哪样问题?”
鲁婧没好气地说:“怎么了,你没有驾照骑什么车呀!”
杨小龙不解:“我没驾照,我又不开车,我是骑摩托车。”
鲁婧说:“骑摩托车也是要驾照的,这也是机动车,你不知道吗?”
杨小龙自知理亏,说:“对不起啊,我忘了摩托车也是要驾驶证的。”
鲁婧说:“行了,你下来,我带你。还好没被抓到,不然可就闹大笑话了。”
杨小龙觉得好笑,说:“你是警察,还有谁敢抓你啊?”
鲁婧说:“警察违法,后果比不是警察还严重。”
她把车启动,说:“快上来吧。”
杨小龙有些忸怩,鲁婧说:“快上来,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一会就到了。”
杨小龙只得坐上去,屁股尽量往后挪,以留出他与鲁婧之间的安全空间。
鲁婧看他这个样子,悄悄笑了一下,启动车,车猛地晃了两下,杨小龙在空中失去平衡,晃了两下之后,双手还是搭到了鲁婧的肩膀上。鲁婧熟练地驾着车,往县公安局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