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杨小龙的“岜沙枪手部落藏品交易中心”开在丙妹镇最中心地带。这丙妹镇是个小镇,虽然如今慕名来岜沙旅游的中外游人不少,但整个镇的常住处人口依然是那几万人,而在镇上居住的人口,也就是几千人。丙妹镇还是那个小镇,一条通头的大街,几条粗枝大叶的分街。整个镇上,就是一家邮政局,一家农村信用社。其他几家银行,也只是设了自助取款机,并且还是最近才设的。
丙妹镇并没有和它的名声一样,水涨船高。它依然保持着它的低调与袖珍。
丙妹镇有唯一的一所小学,就是丙妹镇小学。
丙妹镇有唯一的一所中学,就是丙妹镇中学。
杨小龙一时成为岜沙少年的偶像,常常有几个中学生过来想拜他为大哥。
杨小龙问:“大哥,你们为哪样要拜我做大哥?”
中学生说:“阿龙哥你坐过十年的牢,杀过人,现在又混得这样好,跟香港电影里的大哥一样,我们不想读书了,想跟你混。”说着,几个人便像背书一样大声念起他们的宣言:
“读书苦,读书累,读书还要交学费,学费高,学费贵,让我心里很怪味;好好学,学不会,简直就是活受罪;老师说,家长批,如此的生活实在累;读书苦,读书累,不如跟着龙哥混,一不苦,二不累,还能收点保护费;有吃的,有喝的,还有美女陪着睡。”
杨小龙听完,说:“这些你们都是跟哪个学的?”
一个中学生代表答道:“跟虎哥学的。”
杨小龙觉得纳闷:“虎哥,哪个虎哥?”
中学生代表答道:“巴虎哥。”
人的命运就是如此奇怪,当年,岜沙人集体抓贼,不小心打死了偷马贼。作为两个被当成了替罪羔羊的嫌疑犯,杨小龙和巴虎都被抓了起来,最终杨小龙坐牢去了,巴虎被释放。十年过去了,杨小龙在岜沙开起了店,开始自己的事业。而巴虎,却在上海的火车站被人追杀。
在上海某地下室里,巴虎带着几个小兄弟和一群人赌钱。
巴虎已经赢了很多钱,一叠一叠的钱在他的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在巴虎面前,有五个人。中间的一个是位彪形大汉,四个留着奇形怪状发型的人在两边。彪形大汉面前的钱已经只剩下三叠了,双眼深邃,像一条饥饿的狼,既不服气,又无可奈何。身边的人也是虎视眈眈,赌钱赌到一定程度,就成了非你死便我亡的博弈,搞不好杀人的心都会起来。
巴虎有些得意,但赢得太多了也开始心虚。赌钱是非法的,抢劫也是非法的。
赌钱赌到一定程度,不排除赌不赢就抢的情况发生。巴虎不想再赌了,但却不愿意落下赌赢就跑的口实,心里也提防着对方,虚虚实实地劝道:“黑龙哥,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留点钱,让你的兄弟们吃顿好的。今天你的手气实在太差了,就卖个便宜给我怎么样?”
黑龙已经变成一条愤怒的龙,反正已经输那么多了,再输一点又怎么样。
黑龙道:“我黑龙赌钱,就图个痛快,衣服都输光了,留条裤衩干什么。”
巴虎笑着说道:“留条裤衩,好歹能掩遮点,全光了可就不太好看了。”
黑龙输得失去了理智,三下五除二脱下自己的衣服,又脱下裤子,弯腰解下鞋,最后把袜子一甩,真的只剩下一条淡黄色的内裤,内裤上面画着一只米老鼠,很是滑稽可笑。
黑龙往凳上四平八稳一坐,说:“好,我最后跟你赌一把,如果你赢了,你走,我把这裤衩也脱下来。如果你输了,我们就继续赌下去,一直赌到对方把裤衩都脱下来为止。”
黑龙的举动让巴虎觉得,这家伙是输疯了,今天肯定非得见底不可。在社会上混了这么久,巴虎练就了察言观色和审时度势的本事,这个时候哪怕是硬着头皮,也不能示弱:“那好吧,既然黑龙哥这样说了,那我就舍命陪君子,我们一把定输赢,你看如何?”
黑龙一拍桌子,唾沫横飞,道:“爽快,我黑龙就喜欢兄弟这样的性格。”
开始发牌。整个地下室一下子安静下来,似乎每个人的心跳声都能分辩清楚。
他们赌的方式是扑克三张,也就是杀蒙。黑龙拿到手里的牌,一看是K清,想来巴虎运气再好,也不会好到这个程度,这一把给了自己起死回生的机会,他把牌一下子砸在了桌上。
黑龙张着大嘴巴哈哈大笑:“人总有不倒霉的时候,我是大清,开牌吧。”
巴虎看了一眼黑龙,不动声色。
黑龙赢牌心切,说:“开牌吧。”
巴虎伸手去,缓缓地把牌抓过来,一张一张地打开看。
黑龙已是志在必得。
巴虎又把牌覆盖过去。
黑龙显得很急迫,说:“什么牌?”
巴虎不急不慢地说:“龙哥,我看这把还是算了吧。”
黑龙以为巴虎牌小了,说:“怎么算了,愿赌服输,开牌吧。”
黑龙求胜心切,递手过去把牌抓起,摊着掷在桌上:“三张A。”
在场的人一下子都傻了眼,黑龙的脸一下子黑了。整个地下室的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很压抑,黑龙盯着巴虎看了一会儿,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过了几秒种,黑龙气馁地说:“你赢了。”
巴虎的脸明显松驰下来,身后的几个小兄弟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巴虎说:“这一次就多谢了,黑龙哥,我的运气比你多好了那么一点点。”
黑龙的脸上开始舒展:“这一次,算你小子走运,我认栽了。”
巴虎后面的几个小兄弟上前收钱。
战败的黑龙带着几个垂头丧气的兄弟,向门口撤去。巴虎几人忙不迭收钱,正沉浸在大获全胜的喜悦中,突然,黑龙转过头来,大吼一声:“慢着。”这一声把整个地下室的尘埃都抖动起来,巴虎等几人忙不迭回过头来,谁知黑龙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慢慢收,不要急!”
岜沙有一句俗话,叫天亮了才尿床。
巴虎后面的一位小兄弟,抱着一包钱的时候,不小心滑落在地上,他慌忙弯腰去捡。也就是这个一瞬间,从他的领口处哗啦哗掉下来一堆牌,在场的人一下子都呆住了。
黑龙的脸上突然慢慢舒展出阳光般的笑容。
“哟哟哟,这是什么?”他走过来,捡起地上的牌,伸到牌掉下来的那位小弟的眼前。
那位小弟一时被吓傻了,战战兢兢地应道:“牌。”
“牌,好牌啊!”黑龙大声说道,“我他妈的不知道是牌吗?”把牌直接扔到巴虎的脸上。
“黑龙哥,这是个误会!”巴虎不卑不亢道。
“误会?”
“误会,肯定是个误会。”
黑龙笑了起来:“你赢了那么多,你肯定说是误会!但是如果今天这种情况换作是你,你相信这是误会吗? 我他妈的就不信你运气真的会那么好,一把牌下去,谁大谁小,都有一半机会!这才叫赌。你居然给老子出老千,这叫赌吗?你这是耍老子,这是抢!”
黑龙说得气焰正烈,巴虎瞅着,突然伸手朝黑龙的下身抓去。黑龙“妈呀”一声惨叫,整个人的身子萎了下去,巴虎抬起脚朝黑龙一踹,黑龙滚到角落里去。瞅住在场的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巴虎捞起桌上的包,大叫一声:“跑!”便自己率先夺门而逃。
在走出门的一瞬,一推挡住他的一个小兄弟,吼道:“还不快跑。”
黑龙一边的兄弟看黑龙被打伤了,忙上去问个究竟。
巴虎这边的人看巴虎跑了,也跟着一起跑。
黑龙推开过来扶他的兄弟,大骂:“他妈的,还不快给老子追!”
岜沙人以前不赌不偷不抢。因为人们知道,赌和抢没什么分别。岜沙人有言:明着不好抢,只好拿碗闶。这闶字,读入声,意思是蒙起来。赌钱最原始的方式,就是猜硬币的两面。
巴虎与黑龙,一分钟前还称兄道弟,一分钟后已是非你死便是我亡的深仇大恨了。
巴虎跑出地下室,看到后面跟着一群兄弟,便大吼道:“想死啊!分开跑。”
大家东西南北分头逃跑。黑龙被巴虎那一抓,毕竟只是一时疼痛,稍过便好。到门外,见大家都分头跑了,盯住巴虎:“就追他。”一群人都朝巴虎这边追来。大家忙着追人,竟忘了收钱,这地下室桌上一堆一堆的钱,被一个留了心眼的小弟偷偷摸摸回来席卷而去。
巴虎当时一个劲地往火车站跑,但是他知道他跑不进火车站,便沿着铁道跑,他想如果火车恰巧路过,又刚刚出站,速度较慢的话,他可以乘机爬车。但是他没想到,在爬墙的时候,黑龙捡起一块石头,生生地砸在了他的背上,然后他硬生生地跌落在墙脚下。
“跑啊,怎么不跑了,有种你再跑啊!”
黑龙骂骂咧咧,几个人上来,对巴虎一阵乱踹。
巴虎自知无法抵抗,便曲着身子护下体,双手抱着头。
在一阵拳打脚踢后,巴虎的脸上全部染满了血。
黑龙一脚踩在他脸上,说:“赌不起就不要赌,出千?你他妈想赢钱去买棺材吗?”
黑龙的脚在巴虎的脸上蹭了蹭,几乎把巴虎的半张脸压进泥土里。
巴虎的眼睛里流出一滴带着泥粒的泪。
黑龙有些诧异,说:“哟,哭了。我一看到人哭就心软。”黑龙唱起歌来,“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好好尝尝悲伤的滋味,如果伤心也是一种美,老子让你痛痛快快哭一回。哈哈哈。”
别人唱歌是跑调,黑龙唱歌那调走得已经是裸奔了。
黑龙抬开脚,说:“他既然想翻过去,来,把他给我扔过去。”
其他两个人,抬起巴虎,直接从几米高的围墙上摔了出去。
被摔出去的巴虎,跌落在一堆破败的塑料垃圾上,逃过一劫。巴虎在铁轨边躺了半个小时,在一辆火车驶出站的时候,他爬上车顶。黑龙一伙人赶到地下室,发现所有的钱已不翼而飞,一时没有头绪,唯一的想法就是控制住巴虎,赶往铁轨边,巴虎已站在车棚上逆风而去。气急败坏的黑龙拳打在墙上:“妈的,你有种,除非这辈子都不让老子碰见你!”
巴虎坐在火车棚上,在太阳照上山岗的时候回到了岜沙。
巴虎回到岜沙,第一个遇到的人,是鲁婧。那天,赵虎和鲁婧正从宰戈新寨处理民事纠纷回来,路过火车站。说起来,这一次的民事纠纷也挺让人哭笑不得的,又是牛吃包谷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在岜沙的民事纠纷,总不是牛吃包谷,或者鸡刨菜园子之类的,再大点的事情,也不过就是小孩子打架。虽然这些事小得像针眼,但对于岜沙人来说,就是大事。
宰戈新寨是一个有二十多户人家的寨子,左邻右舍关系融洽,但也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缠些小纠纷。六月的岜沙,万物郁郁葱葱,庄稼也正长势喜人。寨上的王石头刚刚十四岁,在丙妹中学读初二,昨天星期六,王石头从学校回来,去放牛。寨上的李独眼远远的在另一座山上割草,看到有牛在吃他家的包谷。他大声的喊:“哪个家牛吃包谷了,哪个家牛吃包谷了?”李独眼眼神本来就不好使,喊得喉咙像磨过一样之后,他看到一个少年过来赶牛。
李独眼其实并非真的是独眼,只是年轻的时候玩枪,火药冲了右眼,眼球变白,基本失明,不过据他说还是能隐隐约约见到一些的。但到底有没有隐约能看到,只有他自己晓得。
王石头是寨上出了名的倔犊子,长得像头黄牛,虎头虎脑的,在五岁以前,挨着他身边的人无不跟他冲突过,而冲突的结果,又无一不被这小兔崽子打得哭爹喊娘。当时的李独眼便断定,赶牛的那个人,就是王石头。赶牛的人是王石头,那牛肯定就是王石头的了。
李独眼从这边山头走到那边山头时,牛早已经被赶走了。
一块绿油油的包谷,正是生长的大好季节,一大半却被牛啃得一片狼籍。看着伤残一片的包谷地,李独眼的心疼到每一个细胞里去了,他手拿起一枚破碎的包谷,就像自家的黄花大闺女被人给糟蹋了。不过,在岜沙,糟蹋庄稼比糟蹋人更不可原谅,睡了人家的黄花闺女,大不了负起责任把人家给娶了,但庄稼人靠地吃饭,糟蹋庄稼,那简直是伤天害理的事。
李独眼气冲冲地,一把廉刀别在屁股上,直在山上找那肇事的牛和人。
在山沟里见到了放牛的人,除了王石头外,还有七八个其他孩子,遍山十几头牛。李独眼认定就是王石头的牛吃的,便大喊:“王石头,王石头,你为哪样要放牛吃我家包谷!”
王石头彼时正和一帮子娃娃爬在地上斗蟋蟀,他抬起头来,看到李独眼一脸兴师问罪。
“王石头,你为哪样放牛吃我家包谷?”
王石头蟋蟀正斗得酣,说:“哪个放牛吃你家包谷了,一边去,不要来烦我。”
李独眼被王石头的傲慢气着了,说:“你这小仔讲哪样话,放牛吃我家包谷还说我来烦?”
王石头正斗着蟋蟀,气恼不过,说:“我放牛吃你家包谷?放牛的人那么多,你凭哪样就说是我的牛吃的,你哪只眼睛见了是我的牛吃的,你在地里头抓到我的牛了,还是抓到我了?”
说完,王石头又低头用一根草去捅那蟋蟀的屁股,这一捅,蟋蟀战败了。
李独眼说:“我就是看见你了,牛是你赶的。”
王石头一气,站起来,说:“你看见了?左眼还是右眼看见了,你没听说过偷柴出山门,偷菜出园门,就算真是我的牛吃了,你抓到我了吗?是我赶的牛就是我的牛吃了,我就不能帮别人赶?你没抓到就乱来这里诬赖我,你问问这里所有的人,是哪个看见是我的牛吃的。”
李独眼说:“王石头,我看见你了,你不要凶!”
王石头说:“你看见了?我两只眼睛都没看见,你一只眼睛就看见了?”
这句话把李独眼气着了,骂咧道:“王石头,你这有娘养没娘教的,怎么跟大人说话!”
王石头说:“你是大人,是大人你还放屁,你再诬赖我,我把所有的牛赶到你地里去。”
李独眼说:“你敢?”
王石头说:“你再说,看我敢不敢?”
李独眼从小看王石头长大,这浑小子是说到做到的人,在他五六岁的时候,王石头和他妈吵架,他妈说了一句:“你以为你本事大了,翅膀硬了?是我养大你的,你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我的,有本事你什么也不要我的,自己去外面看能不能活过三天。”
结果这王石头二话不说,当即脱光全身,初秋的天气离家出走。
原以为一会他气消了尝了苦头便回来,谁知竟一去不回。
这下子可把他父母给急坏了,整个岜沙都在找他,就是找不到。
一找找了三天,把他父母都找得吵起了大架,父亲怪母亲骂他他才离家出走,母亲怪父亲没管束好这孩子,父亲在骂,母亲在哭。第三天,岜沙的村人,在山洞里发现了他。这孩子倒是活得好,赤条着沾满了泥的身子在山洞里烤红薯,火烧得旺,脸花得像只猫仔。
从此以后,王石头在岜沙成了名人,烂犟脾气一时成为田边地坎的佳话。
李独眼看王石头那样子,知道争论无果,撂了句:“好,王石头,你个小仔厉害啊,我不跟你说了,但是放牛吃我家包谷这事,不会这么了了,便是找了村里老少,也得把理评了。”
当天傍晚,天刚刚入夜的时候,王石头和大家一样才赶牛回家。王石头才把牛赶进圈里,高高兴兴地对正做饭的母亲说:“阿妈,我回来了。”
他阿爸从屋里传出声音来:“你回来了,今天你做了哪样好事了?”
王石头一时没反应过来,说:“我没做哪样事啊?”
他阿爸吼道:“你没做哪样事?我问你,你为哪样放牛把人家的包谷给吃了。”
王石头说:“我没有。”
他阿爸道:“没有?人家明明看见你去赶的牛,还说没有?”
王石头说:“谁看见了?”
他阿爸说:“李二叔。”
王石头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他最不服告状的人:“你说那独眼,我两只眼睛都没看见,他一只眼睛就看见了,就算是我去赶的牛,那牛就是我的吗,他没有现场抓着。”
他阿爸说:“你还想抵赖是不是,啊,鸭子死了嘴壳硬,人家明明在对面看到了是你赶的牛,你说是不是你去赶的牛?”
王石头说:“是我去赶的牛,但我赶的牛不是我的。”
他阿爸说:“不是你的你赶哪样,你咸吃萝卜辣操心了,你学会高尚要当雷锋了,管哪样闲事。”
王石头说:“谁说不是我的牛吃的我就不赶了,人家叫我帮忙我能不帮么?”
王石头和他老爹据理力争。
他阿爸说:“好好好,我算怕你不和你说了,我也相信不是你的牛吃的,是你帮别人赶的,但是谁的牛,你帮的是谁?人家的包谷成那个样子了,不可能是青天白日平白无故吧?”
王石头沉默不语了一会,说:“我不能出卖别人。”
他阿爸已经失去了耐心,操起一根棍子就揍过来:“你还有理了是不是,啊?你行啊,翅膀硬了,都敢对你老子胡说八道了。全寨那么多人为哪样人家不说是别人,偏偏指名道姓说是你。老子叫你好好读书,你不听,放个牛也要惹事,看老子不打死你。”
说着,那竹条子已生生落在王石头的背上。
王石头“啊啊”叫了两声,伸手握住那棍子,大恼道:“你为哪样子要打我?”
他阿爸道:“我为哪样打你,你自己不晓得?”
王石头道:“我就是不晓得。”
他阿爸道:“做错事了,不要紧,要紧的是做错了还不承认!”
王石头道:“我没有做错。”
他阿爸道:“你还敢说自己没错,人家大半块的包谷哪里去了,不是你的牛吃了?”
王石头道:“就是不是我的牛吃的,你喊天王老子来评理也不是。”
说着,他松开了手。
他阿爸在他背上又打了两棍,他不闹也不让,倒是他阿妈看不过去,扑了过来,大闹:“你想打死我儿子是不是,啊,你知道他这脾气,你问清楚了吗,你见到是他的牛吃的?”
他阿爸说:“这都是你惯的,你这浑小子,好好给我想清楚,想不清楚就不要吃饭了。”
王石头也生气了,闷坐着,他阿妈叫他吃饭,他充耳不闻。他阿妈过来拉他,说:“气了骂你几句就骂不得了。你不吃饭饿的还不是你自个的肚子,你以为这样你就赢了!”
王石头说:“我不吃,我没错,吃了就等于我承认错误了。”
他阿妈摇摇头,叹口气。
那晚上王石头和他阿爸互相生着气,一口饭也没吃。半夜的时候,肚子咕噜噜的像有只青蛙在叫,一只泥鳅舒筋活血地在肠子上来回窜动,一股股酸水从胃里泛上来,越想越觉得气恼。
王石头从墙角里捡起一把铡刀,他跑向河边,在一块大石头上,就着明晃晃的月光,咣咣地磨动着。他用手往大石头上泼了点水,又咣咣地磨动着,污黄的水流向河里。
他把刀照着月光看了一下,刀变得白亮,泛着光。
把刀划进水里,提起来了,湿淋淋的刀锋上滴着清亮的水滴。
他跳上河岸,走上小路,跑上山岗。
那时月亮正当中。
在被牛吃过的包谷地上,青绿的包谷叶子正结着露水,泛着月光,仿佛散着点滴的珍珠粉。王石头从地上的一角开始,铡刀沙沙地响,包谷棵子一片一片地倒下去。
他一心一意,一刀一刀,像一辆压路机开过,他身后倒成一条长长的大渠。
他手酸了,停了下来。
他调头一看,差不多了。
他解开裤子,就地撒了泡尿。
第二天天一亮,成片倒的包谷轰动了宰戈新寨。
李独眼的女人哭得诅天咒地。
对于前来兴师问罪的李独眼,王石头当面坦白:“没错,包谷是我砍的,哪个喊你们冤枉我的,冤枉我我就砍光,再敢冤枉我我还砍,大不了砍完这块了去砍下一块。”
李独眼和王石头他老爹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得不可理喻。
王石头他阿爸气坏了,他从墙角抽出一根竹桠子,二话不说就抽过去:“你这个丧门星,不是你就不你,你犯得着去砍吗?啊!你犯得着把人家一大块包谷都砍倒吗?”
看着他阿爸手中的竹桠子把空气划成一片斜切面,王石头没有闪躲。
竹桠子在王石头光着的背上响落,一条红色的蚯蚓爬起来。
李独眼在一旁,每一鞭下去,脸都一抽一抽的,王石头倒像一块石头一样,一动也不动,只是双眼闪出来冷冷的光。李独眼实在看不过去了,说:“别打了,不砍也砍了,别打坏了孩子。”
王石头鼻孔出气,说:“别假惺惺,你不就是希望我被打死为你家包谷报仇吗?”
他阿爸说:“你这个畜牲,还敢嘴硬,看老子不打死你!”
王石头的阿妈突然冲出来,护住王石头,说:“不要打了,你想打死他吗?这孩子犟,你又不是不晓得!这牛肯定不是他的,冤枉他不得。你们真是错怪他了。”
他阿爸恨恨地把竹桠子扔到地上,王石头急忙过去捡起把它折断折烂。
他阿爸对李独眼说:“你那点包谷我看了,补种也来不及了,损失多少我赔上。”
李独眼说:“不用了,我也就是想把事情弄清楚。”
傍晚,王石头看着他老爹背着一袋包谷去李独眼家。
晚上,吃包谷的牛的主人,杨家阿公过来,对王石头的阿爸说:“听说石头闹了不少事,这小子真有种,那包谷是我的牛吃的,我当时在对岸割草,赶不过来,看见牛吃包谷了,石头那儿又近,就叫他帮的忙。这事都怪我没先讲清楚,这事真错怪石头了。”
王石头说:“阿公,我可没出卖你,那是你自己招的。”
王石头他阿爸吼道:“怪不得你这狗崽子那么犟,你说清楚不就行了吗?”
说着,自己若有所思,不禁偷偷笑了一下。
也许大家都觉得这事可以告一段落了,谁知却没完。
晚上的时候,王石头拿编织袋装着一袋石块,来到李独眼家门口的空地上。
夜色初下,王石头冷冷地站着,光着上身,赤着一双脚板,一双黑眼睛很执着。
他举起手里的石头,砰地朝李独眼家的墙砸去。
岜沙一带都是木房子,石头打在上面发出很脆的响声。
李独眼八岁的儿子跑出来看,他倚在门上,一双天真的眼睛看着王石头。
王石头蔑视地看了他一眼,哼地鼻子里出了一下气,弯腰捡起一颗石头,砰地一下又砸过去。当他扔出第四颗石头的时候,李独眼眯着仅剩下的一只眼睛就出来了,后面跟着他的女人和儿子。
王石头挑衅地看了看他,那神态是在说:“我就砸了,有哪样话你就说啊。”砰地一下毫不客气地又砸了过去。当他捡起第六颗时,李独眼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抢过石头。
李独眼的女人说:“石头,你搞哪样要砸我家,哪里招着你惹着你了?”
“你问他。”王石头像条小疯狗似的冷冷地指着李独眼。
“我?哦,要打你也是你阿爸打你,关我哪样子事?”
“你要我家赔包谷。”
“哎,石头,你砍了我家那么多包谷就不用赔了?”李独眼的女人说。
“你冤枉我,我一天晚上都没饭吃,我砍你的包谷,算抵了。你去说,我阿爸还打我,这不算,你还要赔包谷,这算哪样?不给我道歉就算了,还要赔,你要不要脸!”
“不是你的牛,问你你为哪样不说清楚?”
“你不是警察不是公安,我为哪样要跟你说?”
“好吧,这事是我冤枉你了。”李独眼转身回去,从屋里扛出来一袋包谷,重重地扔在地上,说:“包谷在这里,还给你,那你砸我家又怎么说?”
“我阿爸打了我,是因为你,我砸你家,就是算这笔帐的。”王石头道。
李独眼说:“好,这件事我们都说不清楚,由公安局的来评理,你说好不好?”
王石头说:“好,要是你不把公安局的喊来,我天天搬石头来砸你家。”
就因为这样一件事,鲁婧和赵虎被派往宰戈新寨处理。到了宰戈新寨,问了情况后,也不用作笔录,把王石头拉过来批评一番,谁知那王石头竟认理不认屈,他说:“我为哪样砍包谷,因为他们赖我;我为哪样砸他家,是他们打了我还要赔包谷,他们不讲理我也不讲理。”
两人好说歹说了半天,又教训了李独眼和王石头他阿爸。事情没弄清楚,不要随便责骂孩子,孩子也是有尊严的,打孩子也是犯法的,虽然王石头砍包谷和砸李独眼家房子不对,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关键还是大人,不能自以为是就打骂孩子。看着大人被公安教训了,王石头才算服了理。赵虎无可奈何地拍着王石头,说:“这小子有种,长大了说不准是条好汉!”
鲁婧说:“是不是恍惚看到你小时候的影子了。”
赵虎不好意思嘿嘿地笑笑,说:“哪能啊,我小时候是个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