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桃花源
望夷宫中鹿为马,秦人半死长城下。
避时不独商山翁,亦有桃源种桃者。
此来种桃经几春,采花食实枝为薪。
儿孙生长与世隔,虽有父子无君臣。
渔郎漾舟迷远近,花间相见因相问。
世上那知古有秦,山中岂料今为晋。
闻道长安吹战尘,春风回首一沾巾。
重华一去宁复得,天下纷纷经几秦。
——[宋]王安石《桃源行》
我频繁地做一个相似的梦,梦见自己驾着一只小船,在一条林木杂花夹峙的小溪上漂流,水的尽头是一个山洞,山洞以竹木为门,我每一次都是在洞口要推门的瞬间醒来。回忆梦中的景象,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想了又想,就想起了桃花源。
长久以来,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成了无数文人的梦幻,成了失落的人间天堂的象征。陶渊明这样描写桃花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归结起来,这个令无数文人魂牵梦萦的桃花源世界,有如下几个特点:一是自然环境优美,桃林、芳草、落英,这是桃花源的背景,排列整齐的房屋,肥沃的土地,美丽的池塘,茂盛的桑树竹子,纵横交织的小路,这是桃花源世界的景观。二是人文环境和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闲暇无事则饮酒欢笑,其乐融融。因为耕者有其田,人人自食其力,没有竞争,没有攀比,人人都觉得很幸福。因为不需要君主,不需要官吏,也就不需要交纳赋税。
在两晋时代,因为到处是战乱和灾荒,到处肆虐着暴政和贪婪,统治者被认为是现实社会中苦难的根源。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阮籍写出了《大人先生传》,鲍敬言写出了《无君论》。阮籍认为“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鲍敬言认为“有司设,则百姓困,奉上厚,则下民贫”。远古的黄金时代就是无君臣的时代:“曩古之世,无君无臣。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势力不萌,祸乱不作,干戈不用,城池不设。”这样的社会理想显然是受老子的“小国寡民”和庄子的“至德之世”的影响。所以陶渊明幻想在山林的阻隔和保护下,营造一个和平和谐的世界。
这个被后人视为道家小国寡民和儒家大同社会理想的形象展示的乌托邦世界,实际上有着现实根据。在那个动荡年代,确实有许多人在寻找这样的人间天堂,流传着很多这样的故事,比如刘敬叔《异苑》所记武陵蛮故事,武陵蛮人逐鹿入石穴,攀梯而上,豁然开朗,“桑果蔚然,行人翱翔”。这个故事也出现在庾仲雍《荆州记》中。《桃花源记》文中所交代的时间、地点都可考,而对桃花源生活的描写,虽与现世的动乱、政治的暴虐、人生的苦难形成鲜明对比,然也不是全为空想。《宋书·夷蛮传》记武陵一带蛮人居住深险的山中,没有徭役,称为五溪蛮。中原百姓为逃避战乱或赋税徭役,多有逃入荆蛮之地者。《宋书·夷蛮列传》记载:“宋民赋役严苦,贫者不复堪命,多逃入蛮。蛮无徭役,强者又不供官税……所居皆深入重阻,人迹罕至焉。”《桃花源记》中提到的南阳刘子骥名刘骥字子骥,《晋书·隐逸传》有传。苏轼、王安石都认为陶渊明所描写实有其地其人。
现在看来,陶渊明的桃花源和老子的小国寡民理想,都很平常,耕者有地,自劳自食,本应该如此,却成了遥不可及的梦幻天堂。“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不缴租,不纳税,竟然成为乌托邦的空想。自西周至两晋,一直到近代,王朝频繁更替,社会经济制度变化巨大,但耕者无地的现实一直没有改变,土地或曰国有,或为豪强所占,百姓耕作的血汗供养着不劳而获的统治者,土地成为万世百姓的伤痛。
在陶渊明所处的乱世,桃花源记被视为人间天堂可以理解,但在后来的太平盛世中,桃花源仍被视为不可能实现的梦幻,陶渊明的这篇文章也与刘晨阮肇故事、荥阳人故事故事一起归为神异小说。《幽明录》中的刘晨阮肇故事写刘、阮二人由剡县入天台山,迷而不返,偶于水边遇神女,被邀至洞府,与神女成婚,居十日求归,而家乡已非原貌,人间已经过七世。《搜神后记》中的荥阳何姓人在仙人引导下进山洞得田数十顷。
如今有很多地方争夺桃花源的原型所有权,湖南桃源县的逃船洞、江西庐山的康王谷、重庆的大酉洞、京津交界处的盆山、道教的茅山洞天等等。实际上,桃花源虽然一定要与世隔绝。但与世隔绝的地方不一定有桃花源。一般的情况是,在偏远的荒村,有的是贫穷和落后,但是仍然有等级和争斗,在原始的地方,往往蠢动着最原始的欲望,有最原始的接近动物性的争斗。即使有肥沃的土地,即使人有其田,即使有相同的财富,但是内心欲望的不同,使等级的形成不可避免。
在陶渊明的时代,到处是荒山丛林,没有人烟的地方有很多,茂密的森林和高耸的山峦后面被认为隐藏着另外的神秘世界,那里是神仙的居住之所,对大自然的敬畏使很少人敢于去探索。在那个时候,要找一个地方隐居是很容易的事,如果真的有一伙人相约到深山老林中垦荒种地,在那里生息繁衍,形成桃花源那样的小社会也不是不可能。但是越到后来,这样的地方越少了。随着人口的增加,耕地的开发,政治势力的延伸,可以隐居的原始区域越来越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都是王土,就要交税,就要供养那些腐朽的官吏,唐代的诗人就已经开始感叹“纵使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王维、韩愈、刘禹锡等都以为陶渊明描写的桃花源只有在另外一个世界才可能存在,应该是仙境。
到了现代,要找一块未被开垦的荒山森林更是非常困难了,残存的少数荒山老林,被标榜为生态氧吧而成为旅游胜地,每到节假日,成千上万的人从钢筋水泥森林涌向这残留的大自然,最后一片宁静也彻底失去了。剩下的无人之地,也是人无法生存的地方,如沙漠、雪山、沼泽等,也有人频频地前往探险了。所以如今要找到一处像桃花源那样的地方,已经非常困难了,要想找个地方隐居,几乎不可能了。实际上,没有荒山森林还是次要的,更主要的是没有怡然自乐的心境了。在这个商业社会中,欲望极度膨胀,竞争已经由本能变为自觉。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就有矛盾,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生存已经非常困难,因为现代人的幸福感要依赖于征服和比拼了,征服自然,征服他人,争名夺利的目的不是为了自己生活得更好,而是要比别人生活得好。最普通的生活,最原始的生活,却成了最难以企及的天堂生活。
所以,在这样的时代,如果要重建一个桃花源,只能是在心里建立一个人的桃花源,就像在钢筋水泥丛林中浇灌一小块人工绿地。既然是心灵的桃花源,就可以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即使是在钢筋水泥浇制的都市中,只要心在,桃花源就在。可以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也可以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阴历的五六月份,仰卧在靠近北面的窗下的凉席上,推开窗户,扑面而来的是尘土,是汽车空调排出的废气和热浪,但是只要有那个心境,就可以把夹杂着尘土和废气的热风想象成从羲皇时代吹来的山野凉风。
在2006年中国十大爱情故事评选活动中,有一个叫做“情海天梯”的故事,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远离一切现代文明,在与世隔绝的深山里,与蓝天白云相伴,过着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就这样过了半个世纪。这个故事让我想到了桃花源,这是两个人的桃花源,如同武陵渔人误入桃花源,一个探险队发现了这个爱情的桃花源,但武陵渔人迷不复得路,“后遂无问津者”,而现代的武陵渔人将这个现代桃花源故事广为传播,不断有人上山观看,这一对夫妻也得以参与现代传媒策划的爱情故事评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