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雨的云七十年感怀短文500篇》

第188篇 “狗才报恩”

“报恩”的话题本是街头巷尾大娘大嫂们“嚼舌头”的材料，但也曾和神圣的事业，和伟大的人物，和风云变幻的政治息息相关。

据说十月革命的伟大领袖列宁弥留之际曾留下一信，极言对斯大林的不信任，打算削弱其权力。斯得知领导人之一的季诺维也夫看过这封信，便央求为之保密，以便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权力。

后来，季氏因“反革命联盟”案被判死刑，曾求斯大林报答为其保密之恩而网开一面。季氏遭拒绝后气愤地骂斯大林道：“狗都知道报恩！”

斯大林大义凛然：“狗才报恩，你找狗去”。这个说法可作为那个革命年代“报恩”理念活生生的解释。

报恩的说法古今中外都有。中国皇帝坐江山时是讲皇恩，一切“恩”都是归皇上；“皇恩浩荡”的声音响遍朝廷和京城内外。开恩、谢恩、恩赐、恩准、恩重如山、天大地大不如皇帝爷的恩情大，连赐一个名字、一片小纸，也要顶礼膜拜、“拜北谢恩”。

即便是被皇帝处分、降职左迁、充军发配，心里还在偷偷的骂着“这老不死的何不快快死”，也得违心的叩首“谢恩”； 即便关进囚笼到了菜市口马上要被砍脑袋，巴不得皇帝立即从龙椅栽下来，也还得假心假意的高呼“谢主隆恩”； 即便是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昏迷中醒来的一刹那，也还会挣扎着“谢皇上恩”。还有父母妻儿攥在皇帝爷手心里呢，不违心的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父母妻儿怎么办。

一代代皇帝造就了许多冤魂，却反倒得来了许多不该得到的“谢恩”。刽子手只凭一把大刀叫人头落地，若是需要子弹，子弹钱还能收不少银两呢。

    “报恩”两个字令人振聋发聩，然而皇帝栽下龙椅还不足百年，词书里竟然找不着“报恩”的词汇；只有“报仇雪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血洗血”“血债要用血来还”……我纳闷。翻看序文，原来词书是60年代的产物。

    有社会存在便有恩与仇，仅有“报仇”而无“报恩”入典，大概是因为风雨不断、杀戮不停，见“仇”不见“恩”，重“仇”不重“恩”吧。

“积谷防饥，养儿防老”是中国人最古老的报恩理念，属于百姓自己的。父母劳心劳肺生养儿女，儿女应当孝顺父母，并且养老送终。

可是报父母养育之恩，有段日子是不能放开嗓门说的。父母们如果教育孩子长大后要记住父母养育之恩，不仅有大人反对，连四、五岁的孩子也会嚷嚷：“我是吃毛主席的”。谁敢大着嗓门说孩子不对呀。

60年代一社教工作队副队长曾这样对我进行过“阶级教育”，语重心长：“如果父母是地主资本家，父母的钱是从工人贫下中农身上剥削来的，该报答的是工人和贫下中农而不是父母。对父母报恩是什么呢？就是站稳立场、划清界限，监督他们好好的接受改造。”

他还举了个例子：一土改队员斗争过地主分子的父亲以后，亲手子弹上膛……我毛骨悚然，一直想把这个“故事”忘掉，但是忘不了。

他还说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他又讲了一个古代故事：

春秋年代鲁国人吴起娶了齐国女子为妻，鲁国国君打算任吴起为将，却因为吴起娶了齐国女子而信不过，于是吴起毅然杀妻，这才赢得了鲁君对他的充分信任，戴上了乌纱帽。

副队长强调说，大是大非问题向来如此。吴起就能坚决站稳立场、划清界限。他又加重语气说：帮助贫下中农报仇雪恨就是报答贫下中农的“养育之恩”。真是解释得血丝呼啦。这是革命的报恩理念之精辟的旁注。

郭沫若先生的《屈原》中，有人劝南后的父亲，台词是这样的：“尽管你是她的父亲，但如果不按她的意旨办事，她可以大义灭亲，明天便把你处死！”

南后的“阶级立场”真是坚定鲜明，重“大义”轻“小义”，为保江山社稷而“杀父有理”。

副队长的理念我终于“明白”了，无产阶级的“报恩”理念，就是要看是不是符合“无产阶级”的利益。

一位“右派”老哥平反，大会上庄严宣布销毁当年的“反党材料”。他激动得不知所措，两条腿打抖、上下牙打颤，不知不觉中跪了下来对领袖像磕头。他不记得磕了多少，只是妻子发现他回家时才穿回去一只拖鞋。他是符合“无产阶级”理念的感恩戴德，没人反对的。

后来有人告诉，怕他平反后翘尾巴，大会前开会研究过，计划再打一枝“预防针”。他竟然如此激动和感恩戴德，大家便把“敲”他的事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位无声电影时代的老明星，“浩劫”后忽闻“解放”，立即扑通跪地“北拜”，额头磕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朗朗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见，“无产阶级”并不笼统反对报恩，是看对谁报恩而已。

一错戴帽子的同事死前，盼清清白白的持“入先”的证明去见导师。算运气好，挨到了解冻日。他感激呀，虽然已经没有力气“北拜”也用饱含泪水的眼睛“北望”，感谢组织的“挽救之恩”。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报恩理念的传统意念，自古如此。古代不讲阶级，对自己好过的人就是恩人。如果恩人要上断头台，便带上一壶好酒送恩人上路。即便不敢光天化日下，也深更半夜里烧三炷香祝恩人走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不是值得保留的精神遗产呀？

看来，那个洋皇帝斯大林的说法不一定“放之四海而皆准”。中国有自己的，不同于他们的民族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