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  实 ——关于诗人素质的片言

                                       王久辛

    对于诗人，最重要的是诚实。我们之所以提起诗人就感到厌倦，是因为诗人们，注意，我用了“诗人们”这个词，就是说我用这样的方法将绝无仅有的个别的诗人，与“诗人们”区别开来。因为诗人们是不诚实的，而诗人，而真诚高贵的诗人是诚实的。

    诚实的标准并不是抽象的，它是一种冲击波式的否定。它否定的不是真正的诗人，诚实的诗人是无法被否定的，因为你可以否定我的诗，我写的诗，但是你无法否定真正的诗人内心的诚实。诗人们之所以可以一批一批地被否定，是因为有一批一批的诗人不具有诚实的内心，因此采取无视他们的方法，或宽容一点客气一点的说法，就是将他们省略的方法，就是最令人痛快的方法。你说什么?对不起我没有听见?你能不能再说一遍?什么?你吐字不清我就是听不见!对于谎言，我听半句就能够全部听清了，但是我仍要他重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我知道这是一种幽默，是一种诗人式的幽默。所以，许多眼睛是躲躲闪闪的。

    列宁说：看着我的眼睛。

    列宁有一种诚实。所以诚实是可怕的。对于美丽的谎言，没有任何武器能够抵得上诚实目光的直视。所以我一开始就对你说，我这个人奸诈虚伪，说的时候是动员了全部的全部的真诚，我希望你提防我，在我准备撒谎的时候，像列宁那样对我说——看着我的眼睛。

    我之所以不能被省略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能够有足够的勇气和自信看着每位朋友的眼睛。所以我走在任何地方，在任何孤立无助的情境，在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困窘之时，仍然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它使我内心踏实，并使我敢于直陈自己的见解。我说，我没什么可怕的，是因为我没有小鬼捣蛋。我不怕遇到诚实。这是一种幸福的获得者的感觉。我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我的眼睛，我知道，你能不能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当你发现诚实是那么讨厌的时候，我要提醒你，无论人品事业，你都遇到了真正的考验。人格是诗人灵魂深处的脊梁，高贵的诗人站在那里指天画地、挥斥方遒。但是会突然袭来一股令其讨厌的诚实，在其不注意的时候，它出现了，伟大的诗人之所以最后又不伟大了，就是这么一股子令其讨厌的诚实冲垮了他(她)。谁能战胜我?只有我能战胜我。我就是那一股子讨厌的诚实，它让你不敢去正视光芒四射的太阳，也不敢去正视自己内心的丑恶。

    我想诗人是更彻底的自我批判的利器。一位诗人有多大的自我批判的力量，其必定具有多大的创造力。创造力是诚实的地平线上升起的猛禽。失去诚实，创造力的升空就立刻变得与任何平庸的飞翔一样。

    在我，我也不是完全彻底的诚实的化身。我知道我撒谎时的难过心情，那是一种分离，一种不易察觉的分离，它们像风风雨雨中的土墙一样，撒一次谎，就是一次分离，就是一次风风雨雨对墙的冲刷，无数次的撒谎，就是无数次的冲刷。再巍峨的人也经不住这种无情的冲刷。你去撒谎好了，你自以为得计好了，你所有的谎言都是对你自己的谎言，因为哀莫过于自欺，而真正有力量的人，是从来也不自欺的。他们直视自己灵魂深处的丑恶，决不在虚假的谎言之中寻找“境界”。我们可以在任何地方看到这种境界，所以我们常常感到精神窒息，感到有一种神色让人无法容忍，是什么让人不能容忍呢?

    虚假。诗人的天敌就是虚假。在中国当代诗坛上我注意了那种游离了真实与诚实的诗风，注意了堕落的真实，脂粉的气息。在我看来，对历史、社会、人的更深层的真实的高明的转达与表现，才可以称之为诚实的灵魂之诗。这种诗生长在诗人真实的目光与及对起初的艺术理想的追求之中，哪怕是一丁点的诚实与真实的实现，对于一个诗人来说，都是巨大的成就。之所以说这是成就，是因为这种真实与诚实的努力，是需要勇气的，是需要付出牺牲的，是决不妥协而后又对理想抱有扎实努力精神的创造。这样来看，诗，似乎突然有了价值标准，当然，在每个时代，诗都有其价值标准。而这个标准不是某位大诗人自称的，它是一股推动人类进步的力量锻造出来的。它像诚实那样伟大，那样真实，那样诚实得令某种谎言发抖，那样真实得令某种世俗无可奈何。所以，诚实必须忍受虚假的打击，真实必须忍受伪善的唾骂。我想，好诗人都已经看见了自“五四”以来就一直飘扬在我们头顶上的旗帜，这个大旗唿啦一声抖展开巨大的款幅，中华优秀的儿女便集合在它的旗下。我看见了诚实的队伍，看见了真实的力量。诗人，无论是大才还是小才的诗人，我们用诚实集合诚实，我们用集合起来的诚实为人类文明去奋斗，你不以为这是诗人真正的升华和超度吗?

    1957年，墨西哥诗人帕斯以巨大的诚实的激情写出了五百八十四行的长诗《太阳石》，他用了强烈的人性之声，以排山倒海的激情，真切地诚实地将生与死、爱与恨、历史与现实、神话与梦幻等等融为一体，巨大的否定、奔放的渴望、卓越的见识和奇异的句式等等，在诗人高贵的诚实之上振翅高翔，一飞冲天。在这首诗面前侈谈流派是浅薄的，研究结构是可笑的，划分类别是愚蠢的，我诚实地看到的是一位诚实的诗人，并不是为了写诗而写出的这首诚实之诗。作为人，帕斯的诚实使其拥有了激情、技巧、语法(当然是在努力学习中获得的)，而当这一切获得之后，诚实的意义出现了，诚实使他冲破了一切禁锢，他一泻千里，为人类忽生灵感……升华，仍然要说的是诚实的升华，没有诚实哪来的那么多创造的冲动，写出这样石破天惊的鸿鼎之作?

    帕斯一下子与诗人们严格地区别了开来。对于天才，我们只能将它从人群中抬出来，当我们惊叹于他才华横溢的声誉之时，我想帕斯一定会问：这荣誉是属于才华的吗?

    我说：不。它属于诚实。

1993年6月29日于北京魏公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