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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内科卫生所
  • 来源:原创 作者: 杨亚爽 日期:2011/3/17 阅读:2083 次 【 】 A级授权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慢着,请你再说一遍。卫生间的门按“非标”定做还得加一百五十块钱?那为什么非得按非标做不可呢?你让施工队把门框留成标准的不就行了吗?毛坯房本来就是可以局部修改的啊,那个门又不涉及承重墙。不行,我不同意再加钱了。你让我现在去现场见个面?我现在去不了,我得去医院。嗯……那就下班后……施工队长也留下等我?六点钟?差不多吧。嗯,行,行吧。
      她关掉手机,轻轻叹了口气,轻到了不被觉察。这是一个清静的下午,她站在一间同样清静的点心店里,打算给自己选一块蛋糕,“黑森林”或者“抹茶”,不然就是“Hello Kitty”—— 一种淡香奶酪小圆蛋糕。可是刚才这个电话让她的心不得清静了:一旦你请了装修公司装修房子,就如同上了贼船,每隔几天准会发生像电话里那位设计师讲的,一件又一件加钱的事。本来她可以立即赶到她那正在装修的新房和设计师见个面,但是手边有一份中午刚拿到的年度体检报告,她计划着离开点心店之后就到医院去一趟。
      倒也不是非得今天去医院不可:以她的年龄,对照她的查体报告,她应该算一个健康的女人,她生于一九六三年,今年四十六岁,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五十六公斤。她很重视每年的体检,每长一岁,这重视就强烈一层。她同时又爱看各种健康小报,容易受报上一些论点的暗示或者明说。比方去年,她看到某报载女人“入围”更年期的年龄是四十岁,心里竟咯噔一下,接着便格外注意更年期啊绝经期啊这类的文章,去年她四十五岁。照那些文章的说法,她应该特别关爱自己了。她赶紧观察自己的心理啊生理啊等等的感觉,也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有几个月例假不准,说不定是去西藏的高原反应,夏天她去了西藏。她一边抵抗着那些文章有点骇人的说法,心里却不免生出几分恓惶。去年体检她的血压不稳定,胆固醇也偏高,难道这已经是更年期的预兆了么?她遵医嘱戒了奶油、黄油、甜点、冰激凌之类,排骨汤也少喝甚至不喝,这几样本来都是她的最爱。结果,今年她的体检报告就比去年叫人满意得多了。在胆固醇一栏里,无论是高密度的还是低密度的,她都在正常参考值的范围内。她接着往下看,这体检报告的“主要诊断”一栏却用加粗黑体字写着:您有高胆固醇血症。建议您低胆固醇饮食,增加运动,服用他汀类药物,内科门诊随诊……这是什么意思?她看不懂。诊断和化验结果如此相悖,她该相信谁呢?她本能地觉得生化报告错不了,肯定是最后的诊断错了,吓人唬啦的。所以她有必要去医院讨个明白。去医院的路上,路过点心店时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躲避,她走进去,站在半弧形的钢化玻璃柜台跟前,看着里边久违了的裱花鲜奶油蛋糕,欲望的唾液从舌根两侧冒出来直涌向舌尖。她一定要为自己选一块蛋糕来犒劳这好几百天的辛苦,又好像要用吃蛋糕来证明今年医院的这个诊断一定是错误的,她的胆固醇生化报告本身才是正确的。为了这个她想要的结果的已经到来,她对奶油蛋糕可以放肆一下。这时那个设计师的电话来了。
      她接完电话关掉手机,一边轻叹着气,一边又不想买蛋糕了。她想起刚才接电话时对设计师连说了几个“慢着”,禁不住暗自发笑,好像她多么喜欢这个词,好像这词一经她说对方立刻就“慢着”了。其实人若遇见自己想要的,谁愿意“慢着”呀。柜台后面的营业员见她这么慢吞吞的,提示似的说,您刚才是要买抹茶的吧?营业员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因为店面清静,她的姿势便也带出了闲散和随便,她干脆就在柜台后面坐下,把胳膊肘往柜台上一支,双手合拢十指交叉抵住下巴颏,似要特意展示她的指甲——她的指甲油是紫黑色,这使她的手显得雪白但却凶狠。置身于这样的双手附近,似总有被抓或被掐的可能。
      她从营业员这双手上错开眼光,什么也没买就离开了点心店,按计划来到医院。“计划”是她喜欢的词,虽然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她还是为自己能够按计划行事感到满意——说来医院就得来医院。她到挂号处挂了内科的专家号,穿过大厅,直奔一楼的内科诊室。这是某大部所属的一家三级乙等医院,就医环境逐年在改善。走廊里的候诊椅从以前的木条长凳换成了连排式软靠椅,颜色也清淡可人。但是今天她不必在这样的软椅上久等,今天下午内科的病人不多,她几乎一进内科走廊就在护士的引导下来到“内三”——内科第三诊室。一位中年女医生坐在一只小巧的黑色皮转椅上,正伏身在白色两屉桌前写着什么。见她进来,女医生立刻停止书写,扭过转椅脸朝她说,请坐吧。
      白桌子旁边有一把白漆木椅,她坐上白椅子,向医生递过自己的体检报告,同时不忘掏出手机把铃声调至“振动”。从小她就对医院有某种难以言说的敬畏感,有过两次发高烧的经历,一进医院,医生的手在她脑门上一摸,她的温度似乎就降了下来。医生的手大都相似:干燥,微凉,麻利,如同这位女医生的音调,还带着职业性的有距离的客气。但毕竟是客气,比职业性淡漠让患者心定。她从女医生身上看出了客气,所以才客气地把手机“消”了音,这是对医生的尊重。她觉得女医生也领会了她这尊重,女医生有一瞬间把眼光落在了她的手机上,她也就用一瞬间观察了一下对面的女医生。她首先闻到从她白大褂上发出的碘汀和肥皂的混合气味,理性,洁净,可靠,叫你一闻见就想倾诉病情。女医生没戴帽子,一头染黑的略显粗硬的直短发,头顶和鬓角露出新生的灰白。她没有化妆,上唇的那层汗毛有点重,这使她看上去很严肃。从白大褂西式翻领里露出一件墨绿色中式罩衣,领子上那枚横8字形中式扣襻,俗称“疙瘩襻”的,又让她显出老派。她有五十多岁吧?
      您哪儿不舒服?女医生问她。同时观察着她的脸。
      她于是开始“主诉”。她指着体检报告说她没有不舒服,只是想请医生解释一下这个报告。为什么她的胆固醇生化检验数据还有其他一些数据都和正常参考值相符,而“主要诊断”却说她是“高胆固醇血症”呢?为此她把去年的体检报告找出来和今年的作了对比,去年的胆固醇的确不正常,特别是低密度脂蛋白胆固醇超出正常值,还有血压什么的,所以她才竭力配合医生调整啊锻炼啊,控制饮食啊。为了更专业,她摒弃了电子血压计包括最新腕式的,她买了医用台式血压计和听诊器,学会了自己给自己量血压,以便于随时观察。她觉得一切都是有效果的,该降的都降了,那么为什么还会出现这样的诊断呢?请问这结论的依据来自哪儿?她说着又从放在膝上的包里拿出去年的报告,摆在医生眼前。她在一间私立中学教语文,长期的教学训练使她口齿清楚,逻辑有序不乱。
      女医生一边听她“主诉”,一边仔细研究着两份体检报告。片刻,她抬起头显得果断地对她的患者说,从您的各项检查结果看,的确不应该得出这个诊断,也许……也许是我们哪个环节有疏忽。您的各项检查结果真是挺叫人满意的——对了,您的名字,费丽,还让我想起费雯丽。
      她——费丽,在这时立刻就轻松了许多,也可以说,她变得愉快了。这愉快来自女医生对她查体诊断的初步更正,还来自于本来是公对公的医患关系稍微呈现出那么点私人色彩:医生主动提到患者的名字带给她的联想。如果患者想要和医生套近乎——这是一多半患者的心态,这个时刻正是最恰当的时机。虽然费丽在这个下午并没有要刻意讨好医生,可她毕竟愉快了。她愉快地迎着女医生的话说,从前我就叫费雯丽,后来自己做主去掉了“雯”字,一个普通人干吗要叫电影明星的名字呢。这时她还想起在点心店里接的那个电话,便估算了一下从医院到她那正在装修的新房的路程。现在离开医院去施工现场,时间正好来得及。虽然那是五环以外,但路上花一个小时,六点也应该到了。
      费丽站起来向女医生道谢,并询问了体检报告如何更正。女医生讲了更正的程序,却没有请费丽离开的意思,相反她再次打开体检报告,又把诸如血糖、血钙、血清铁和甘油三酯什么的详细给费丽解释了一遍。然后她指着总胆固醇之下的两项说,关于胆固醇,我还要特别告诉你。当她说到“特别告诉你”时声音突然有点紧张,似要宣布什么意外。费丽也跟着紧张起来,难道医生又从查体报告中发现了什么别的?她又坐下,直视着女医生的脸。女医生的表情和她刚进门时差不多,客气,严肃。费丽想起来了,就在刚才,女医生说到费雯丽的时候,表情也是拘谨的,仿佛她在和人沟通时总会有某种程度的难为情,无论她要沟通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女医生“特别告诉”费丽说,现在如大家已经知道的,胆固醇不是一无是处,人体内是非常需要好胆固醇的,就是高密度脂蛋白胆固醇。去年你的总胆固醇偏高,可是你的高密度胆固醇也高啊。今年呢,低密度胆固醇也就是坏胆固醇降下来了,可是高密度胆固醇也有所下降。她说这是很可惜的,为什么有人看起来会比他(她)的同龄人年轻许多?我说的年轻是指各方面的,生理的心理的,皮肤的弹性啊头发的光泽啊眼睛的明亮度啊……你知道就是高密度胆固醇在起作用啊。至于后天的保养啊营养啊不产生根本性的意义。重要的还在于,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理想的高密度胆固醇,更不是谁想高就能高上去。因为——女医生顿了一下接着说,这是遗传所致而且多半来自母系。你就比你本来的年龄年轻得多,你的查体报告上的年龄和坐在我眼前的你比起来,很让我吃惊。你想想你的母亲是不是也比她的同龄人年轻很多?嗯?
      费丽跟着女医生的问话点点头,她想她那八十岁的母亲的确看上去十分年轻,满口真牙,最爱吃花生米,每天都和她父亲到小区的老年活动室打一个小时乒乓球。女医生见费丽点头,进一步劝诫似的说,所以,有多少人羡慕你还羡慕不过来呢。不要一味地克制自己,黄油可以少吃一点,奶酪完全可以吃,依我看其他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要太辛苦明白吗?不要让自己太辛苦!你看这里——女医生指着查体报告的“体重”一栏接着说,你的体重和身高相比,你没有达标,偏瘦了。噢,对了,请躺到诊床上去,脱鞋,平躺,我还需要做腹部常规检查。
      费丽听话地躺到诊床上,有那么一小会儿她轻松,她得意。她对这位正走到门后的一只白色陶瓷盥洗盆前洗手的女医生充满感激。她真是没想到自己能够得到医生如此的——如此的肯定,这其实是一个中年女人最想听到的赞美。她躺着,听话地配合着女医生的双手在她腹部的一些叩敲和一些揉压,配合着呼气或者吸气。然后她听到一声“起来吧”。她从诊床上起来,整理好自己,又坐回到那把白漆木椅上,等待女医生再次到盥洗盆前洗手。
      片刻,洗过手的女医生回到桌前,坐在那只小巧的黑皮转椅上,皱着眉对费丽说,很好,一切都很好,你。
      费丽听见了这些话,在心里慢慢适应着这位女医生。回忆刚才,女医生向费丽报告那些好消息的时候其实一直是皱着眉的,就像有几分痛苦,有几分沮丧。可从她那上唇汗毛偏重的嘴里说出来的,实在又都是你爱听的话。费丽心里笑着,想起她在哪张小报上见过一篇谈风俗的文章,说有个民族(她记不清是哪个民族了)同意你意见时摇头,不同意时反而点头。她一边想着那篇点头不算摇头算的文章,一边站起来,她要告辞了。但是女医生再次留住了她。她开始给她量血压,她要留下血压记录。费丽的收缩压和舒张压都正常,这时她真是急着要走了。她掏出手机把铃声从“振动”调到“大声”,“大声”二字让她觉得仿佛电话里已经有人在大声催她了。她顺便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五点三十分了。她和设计师约的是六点。
      她却还是没能离开内科诊室。女医生要她坐下,紧盯住她的脸,仿佛她的脸上正落着一只苍蝇。然后她说,刚才我好像听见你说你会给自己量血压是吗?是这样,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量一下?我的血压偏低,一直就偏低,而且压差过近。也是遗传吧,我母亲……你看我把话扯远了。我们还说血压,如果你会,就请你给我量一量。女医生边说边把左臂的袖子卷至肘弯以上。
      费丽感到意外,作为患者,她从来没有给医生量血压的打算,即使她的确学会了量血压。何况她约了人得赶去见面。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诊室的门,窃盼这时有个病人进来看病,她就可以借机脱身。可是刚才还开着的门不知什么时候给关上了。这使她心里略微有点起疑:难道是女医生自己关的门吗?她想干什么呢?这个瞬间还让费丽想起这家医院住院部对面的那间鲜花水果店,那是一间方便探视病人的小店,小店的玻璃窗上并排写着一溜红色大字:鲜花,水果,砒霜。她第一次看见这六个字时曾经吓了一跳:鲜花水果竟然能和砒霜一起卖。当然她很快就发现是她认错了字,不是砒霜,而是硅霜——听说是医院自产的一种药用护肤霜。可她每次走过这小店时,还是恶狠狠地错读着“鲜花,水果,砒霜”。为什么她会在内科诊室的门被关起来的瞬间想起鲜花、水果、砒霜呢?
      女医生似觉察到她对门的这一瞥,及时地告诉她让她放心,说估计不会有病人来了,说完把桌上的血压计推给费丽,并摘下脖子上的听诊器放在桌上。这些动作加重着她的请求,或者已经把请求变成无声的命令。费丽不再有退路,她偏过头往桌上看去,她得熟悉一下真正的医生的听诊器和血压计。她发现就在离听诊器不远的地方摆着一个手机,粉色金属壳的,配着粉色的手机链,链子的端头拴着一只同样粉色的衬衫扣子大的“Kitty”猫——“凯蒂”猫。费丽想,这是女医生的手机吗?可这款手机看上去像是投错了主人,它摆在这里,更像是被严厉的老师没收的一个女中学生的物品。费丽的女儿小时候有一阵子最爱“凯蒂”猫,凯蒂猫书包,凯蒂猫水杯,凯蒂猫袜子……著名的凯蒂猫歪别在头发上的蝴蝶结发卡让这猫看上去幼稚而又容易结交。费丽还在这时想到刚才点心店里的那块“Hello Kitty”小圆蛋糕,奶黄色蛋糕的正中印着一只巧克力色的凯蒂猫,这同属于小女孩子们心仪的系列。这时女医生就像要证明这手机绝不是什么女中学生的这手机就是她的,拿过手机调了一下铃声,对费丽说,我把它调到“振动”,我们就不受干扰了。
      女医生的细心更加重了费丽的疑心,特别是那个粉色的小女孩子气十足的“凯蒂”猫手机,使费丽有种人和物之间的错位感。不过,也正是这种错位感又让她生出些恻隐之情,这手机使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女医生忽然显得脆弱,费丽还想到一个词:无辜。也许这个词是不准确的,她一边想着,一边还是动作了起来。她拿起听诊器,她的手机就在这当儿及时地大声响了,帮她解围一般。她本能地看看女医生,女医生却听而不闻地仍然向她伸着胳膊。这姿态还捎带出了一种强硬,好像费丽是否该接电话得需要她的首肯。而费丽竟然真就有点不好意思去接电话了,特别当她听着那铃声大到好似撒泼一样,就更显出一点亏心:她本可以将铃声设置在“通用”一档的。尽管她猜电话一定是设计师打来的,她最终还是没有接。当铃声停止,她手持听诊器动作了起来,笨手笨脚地为女医生量了血压,结果还是偏低。她抱歉地冲女医生笑笑,向她宣布了结果,就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虽然她现在做的本是医生该做的事,但显然她没有进入从患者到医生这个角色的瞬间转换。她面对的还是医生,医生用得着她说什么呢,医生应该知道怎样面对自己的低血压。
      女医生整理好自己的衣袖,对费丽说谢谢,说我就知道你会帮我量的,我看了你的查体报告听了你的主诉就有这个直觉,我有这个直觉。听上去就仿佛费丽是被她特意选中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上帝的选民。此刻费丽就是女医生遴选出的一个……一个理想的听者吧。只听女医生又说,你到医院看病有过那样的经历吗?被迫大声喊出自己的病,被迫大声地喊,在我们医院,尤其急诊挂号处,各种各样的喊声太多了。我记得有个星期天晚上是我值班,路过急诊挂号处,那儿围着好几十个看急诊的病人……费丽想起了急诊挂号处,这个医院的急诊挂号处实际上就是一楼门厅摆上两张对成直角的桌子,护士站在桌后,痛苦万状的病人拥挤在桌前。费丽记得有一年母亲家里的保姆小绪来例假,肚子疼得直在床上打滚。她带小绪来医院看妇科,那是个星期天,只能挂急诊。她领着直不起腰的小绪挤到挂号桌前,大声回答着护士大声的问话。她们必须大声,因为大厅里的人都在气急败坏的痛苦地大声:姓名、性别、年龄、住址……怎么不舒服啦?前边的话费丽替小绪喊了,怎么不舒服应该小绪自己说。那年小绪刚从西北老家来北京,十八岁不到,颧骨上的两团“高原红”还没有褪去,一见生人就抬不起头来,可是现在她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告诉护士她正在来例假,她肚子疼得受不了了。护士紧接着又问小绪,有过性生活吗?问这话时那护士是那么大声,那么无所谓,就像问体温多少、咳嗽几天啦一样的无所谓。费丽却觉得那声音格外尖利、刺耳。为什么一定要当众大声询问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这样的话,而且要这女孩子当众大声回答?一时间不仅小绪回答不出,费丽也几乎没有反应过来。护士又不耐烦地对小绪说,问你哪,怎么回事啊你,没看见后边排着那么多人吗。你说清楚了我好帮你选择挂哪个科的急诊,是妇科急诊还是外科急诊。你有过性生活没有?嗯?小绪眼里转着泪花蹲到地上,亟待挂号的各样患者也暂时从病痛中脱离出来那么一小会儿,他们不约而同地注意着蹲在地上的小绪,似竭力要从她身上找出一点和性生活有关的蛛丝马迹。费丽记得她大声指责了护士,两个人吵起来,直到被人劝开。
      现在,刚被她量完血压的女医生提到医院急诊挂号处,勾起了费丽的记忆。关于看病她有过太多的不愉快,自从她成人之后,对医院的敬畏之情便荡然无存。也许这就是她被女医生的话题吸引的心理基础。她忍不住把这记忆讲给女医生,女医生说,那天她正好路过,她听见了那里的争吵,她相信她听见的争吵就是费丽刚才告诉她的那次。本来她早就对医院里的各种问答麻木了,她对费丽说,你知道从来都是医生少病人多,想不了那么周到那么细。说话就……应该说是肆无忌惮吧。对,肆无忌惮。
      可是那天晚上我感觉到一种残忍,一个女孩子疼得蹲在地上,被护士当众大声追问着……
      我同意您用的这个词:残忍。费丽说。之后两个人沉默了一下,很短的一下,这正是费丽告辞的又一个机会。虽然对急诊挂号处共同的不愉快的记忆增加着她对女医生的好感,但这并不构成她在这里延误时间的理由。她还是依照自己的需要想叫手机“大声”就“大声”,她还是急着拔脚就走。女医生却像决不给她这个机会似的突然又抢着说起话来,这次她的声音变得很大,就像要用大声严密地遮蔽费丽那企图告辞的妄想——想必她早已明察费丽企图告辞。她大声说道,你不觉得我们,我指我们的国民其实很缺乏对海岛知识的普及吗?比方我吧,我只知道中国版图有960万平方公里的陆域国土面积,我可不知道中国是世界上海岛最多的国家之一,有近300万平方公里的海洋国土。最近我在想,这些常识中学地理课上就该讲过的,为什么我的概念竟是那样模糊呢?有一本书,有关生物还原论的局限性的,其实我基本读不太懂,但是我喜欢知道深奥理论的通俗表达。比方关于哲学上的还原论,笛卡儿是这样认为的:如果一件事物过于复杂,以至于一下子难以解决,那就把它分解成一些足够小的问题,分别加以分析,然后再把它们组合在一起,就能获得对复杂事物完整、准确的认识。听说西方现代科学就是沿着这条路走过来的。但是科学发展到今天,还原论的局限越来越明显了。很多生物医学家已经意识到,还原论生物学研究除了最简单的问题以外,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而在生物学中几乎就没有简单问题。只有从整体上对生命复杂系统的审视,才能使人们完全了解这个系统……女医生一刻不停地说下去,如同正受着眼前这个理想的听者不断的鼓励。而这时,听者费丽听得并不忠诚。她望着对面这位疲惫而又亢奋的女医生,完全不明白她嘴里吐出的那些词都代表了什么意思,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和女医生都算是生物之一种,并且她还是一名中学教师。她地理学得不好,她也不明白什么氢键的构成和断裂,受体,信号转导分子,测序,碱基,小鼠T细胞……后来她又听见女医生说到生命的起源、个体的发育还有意识的产生等等生命现象的很多基本问题,据说当今科学家对这些仍然所知甚少,那么费丽完全不懂也在情理之中吧。然后又一个话题开始了,女医生讲到人死后灵魂的去向问题。不管你有什么样的文化背景,很多人都相信灵魂是以这种或那种形式存在,即使死后。这种非理性的信仰来自我们祖先固执的错觉,我们继承了这个错觉。我读过一本书,描写死亡来临时的虚无感,说是死亡是一个黑洞,一个深渊。书上又批判说这是个谬误,原因就在于这虚无太过具体。我也想啊,既然死亡是一个黑洞那它和虚无又有什么关系呢。当你觉得死亡是一个黑洞时你就还没死啊,其实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已经死去。这你应该相信吧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已经死去!
      费丽觉得自己在点头,她听懂了女医生的这一小部分话,与其说她用点头来表示同意女医生的“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已经死去”,不如说此刻她更想用点头来证明她还活得挺好。她活着,坐在这里听一个陌生人滔滔不绝地讲着莫名其妙的话,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她的手机已经又响了好几次,她没去接听,偷空看了短信,的确是设计师的,已经六点半了,他不等了,已经走了,还有两家客户在焦急地等他。她活着,为了活得不赖,她和同是中学老师的丈夫业余都兼做家教,几年下来他们买了一套小三居,她计划着搬进新房就把现在住的两居室租出去,再用房租还按揭款。她多么喜欢“计划”这个词,可是在这个下午,她的一系列计划却无法连贯地实施。不知何时只听女医生的言说里突然又出现了“费丽”这个词,费丽这才强使自己把精神集中起来。女医生对费丽连着说了好几个谢谢,她还说对不起,让你花了这么多时间……总之还是那句话,不要在吃东西上有那么多忌讳不要让自己太辛苦。你知道你知道高密度胆固醇失掉后是很难补充的你知道吗它的宝贵……

      这时候费丽看见女医生又开始皱眉了,她的感情不明的眼睛变得有些潮湿。她该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她说了那么多话,说话是很伤神的。费丽试着伸手扶了一下女医生的肩膀,她感觉白大褂下边的那个肩膀有轻微的颤抖。费丽起身到盥洗盆旁边的饮水桶前接了一杯水端给女医生说,您喝点水吧,您……也许您放松一点会舒服些的要不然您闭一会儿眼?她真的有些担心眼前的医生,她从来没有在医院看见过医生不舒服,虽然——不,当然医生也有不舒服的权利。费丽还想到现在医院已经下班,假如这女医生真的不舒服她到哪儿去喊另一个医生来呢她还是应该到那个急诊挂号处给医生挂个急诊?这样想着的时候女医生已经喝下了那杯水,她不再皱眉了眼睛也不再潮湿,她又恢复了费丽刚进门时的状态:冷静,客气。她再次向费丽道歉,她说请快点走吧,不用担心,我很好。没想到没想到……占了你这么多时间,你一定有很多事呢。
      费丽从医院回到家里七点半已过,丈夫先她吃了晚饭去一个高考生家里了。她打开电视,中央一台正在播天气预报。她听着天气预报吃着饭,手机又响了,还是设计师。他说因为明天他要去外地看一个新项目,问费丽能不能今晚去一趟工地,时间晚点也没关系,他宁愿也辛苦点把事情定下来。费丽听着电话,一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设计师的建议有可取之处,“非标门”的事落实不了,施工就要停。正在装修新房的业主,谁愿意让施工停滞呢。正在犹豫间,她看见了餐桌上有一个印着凯蒂猫的桦木餐巾纸架,女儿上大学那年买给家里的。餐巾纸架上的凯蒂猫让费丽立刻又想起了内科门诊的女医生。当她这样想起,才意识到其实她一直就没有忘记。她心里忽然一阵子没来由的酸楚——那应该是酸楚。仿佛就是因为这一阵子酸楚,她大声拒绝了电话里设计师的建议。电话那边传来设计师的不满,可能他在抱怨她不断失约还不讲理地大声。她承认她有些急躁她大声了,可她还是挂断了电话。今天晚上她就是哪儿也不想去,她控制不住地想着女医生和她的粉色手机,她的横8字中式扣襻,她的寂寥她的严肃和拘谨,她的感情不明的突然潮湿的眼,还有她那一股脑的磕磕绊绊、让人困惑的话……在她的生活中肯定发生了一些事情,发生了什么?费丽莫名地惦记起来。在她拥挤的各项计划里,她愿意计划一个完整的晚上,她应该舍得出一个完整的晚上,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坐下来,想点什么。她在餐桌前坐了下来,印着凯蒂猫的餐巾纸架就在跟前。她伸手摸了摸那块木头,就像在试着触摸她一时还够不着的什么东西。
      啊,鲜花,水果,砒霜——不,鲜花,水果,硅霜。

     

     

     

     

     

     

     

     

     

     

    医学院毕业很久了,易明还是没有找到工作。他怀揣着毕业证找了好几家医院,医院的负责人都说,年轻人,对不起啊,我们这里不再进人了。好不容易读了几年大学,家里已是债台高筑,却找不到工作,易明很是沮丧。
      看着儿子焦躁不安地坐在家里整日唉声叹气,父亲易大海就急了。
      一日,易大海壮着胆子敲开了人民医院院长办公室的门。
      院长听完易大海说明来意后,呷了一口茶,慢吞吞地说:“对不起啊!我们这里只差外科医生。”
      易大海眼睛闪着亮光说:“院长,我儿子学的正是外科啊!”
      院长说:“可我们要的是熟手啊。”
      易大海忙说:“听我儿子说,他在大学里做过手术的,他手很巧啊。”
      院长看了看易明的简历,说:“这样吧,先让他来我们这里上两个月班,看看他的表现吧。”
      易大海激动地不住点头,连声说:“好,好,好啊!”
      可是,几个月过去了,医院一直没有让易明进手术室,更不用说让易明主持做手术了。易明不能主持做手术,院长怎么能看出他有没有真本事?易大海就急了。
      一天傍晚,中心医院急救室里送来了一位病人。
      病人左手中指被刀砍下,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袖。那天,正好是易明值班,易明随着值班医生迅速来到病人面前。病人见易明来了,抬起头来,朝易明笑了笑。易明大吃一惊,想叫句什么却没叫出声来。病人脸色苍白,由于疼痛,病人不时紧锁着眉头。值班医生简单地问了病人一些情况后,对旁边的护士说:“快把病人送到手术室,准备做断指再接手术。”
      这时,病人忙抬起头来,看着易明说:“叫这位姓易的医生给我做手术吧。”
      值班医生说:“他是个实习医生,他做手术患者是不放心的,还是我来给你做吧。”
      病人说:“不,我就要这位易医生做,别人做这个手术我不同意。”易明几次想说什么,都被这位病人制止了。
      值班医生就不耐烦了,说:“你爱叫谁做,就让谁做好了。”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病人很快被抬进了手术室,易明站在手术台边,非常认真、细致地给病人做起了手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手术总算完成了,还算顺利。
      不久,易明被中心医院正式录用了。因为他成功地完成了一个断指再植手术。
      这天是星期六,易明趁休息的机会回到了父亲的身边。易明拉着父亲的左手说:“伤口恢复得还不错吧?注意好好休息,很快会康复的。”
      父亲笑着点了点头,问道:“工作还不错吧?”
      易明说:“还不错。院长很器重我。”
      父亲苦笑一声,说:“我这根指头总算没白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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