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的岁月
白衣书生
父亲的一生,与鸽子结有不解之缘。在他退休之前,我那乏味的成中,总有鸽子的踵影相随。
这譬如,在某个无比炎热而寂寥的夏日午后,十七八岁的我,偷偷溜进父亲所工作的劳教所中队的值班室门外那间狭小的洗澡间,把门一关,一会儿就赤着上身,手里捏着个用衬衫团起的包,蹑手蹑脚地出来了。找上那个玩得好的淘气的小武警战士,去旁边青砖旧楼上二楼后侧的寝室,淹死除毛,找来电炉子一炖,一餐不为人知的美味就成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见父亲和另一个姓徐的老警察在楼下的假山鱼池边心疼地吆喝,狗日的贼太凶了,把我的鸽子给偷了,我便暗地里直乐。原来,在我们头晚的鸽肉大餐中,徐大爷的有两只,父亲的有一只。
养鸽子,在父亲那些抽烟喝酒养鸡鸭猫狗的嗜好中,唯一显得有所品味。一个圆形的竹笼子提出来,里面就有五六只灰色的鸽子咕咕叫着扑腾,时而还混着几匹或白或黑的杂翎。父亲很为得意的事,就是当场捉出鸽子来,一只只地往天上抛,鸽子们就唿啦啦地飞了出去,继而在头顶的天空成群结队地盘旋,有的幸许还带着略显尖锐的哨音。往往这时,父亲就仰头张望,很是陶醉。
说是有品味,这主要缘于父亲参加了本市的鸽协会,只要有去外地集体放飞的活动,父亲就会喜滋滋地挑上几只比较争气的鸽子,沿着二十多里颠簸的山间公路,坐上那一天只有早晚两趟的班车,或是蹭架路过的手扶式拖拉机进城,一笼子提去。回来后,就整天坐在门前的坝子里,一边喝酒抽烟,一边掐算着哪天火车过秦岭哪天放鸽子,然后就怅然若失地张望着遥远的天际,苦苦期盼着鸽子们老马识途地回归。一只,两只,三只……一见到鸽子飞回来,年老的父亲就欢喜得跟小孩似的,一边找来白酒坐在桌边喜滋滋地喝。过上几天,他就将鸽子身上印有编号的或塑料或铝制的脚环取下来,拿去鸽协会登记。而我那时,也从父亲洋洋得意的嘴里得知,越是飞得远的鸽子就越好,就越适合做信鸽。
鸽协会的活动,约莫两三个月就会举行一次,而且放飞的地点一次比一次远。父亲的热情很高,总是会提了鸽子去参加,但能顺利飞回来的却越来越少。记得有一回,是从比秦岭还远得多的地方,他有五六只鸽子参加了放飞,结果在放飞日后的第三天飞回来一只,再过两天又扑腾着回来一只。后回来的这只,明显中了枪伤,肚腹的毛羽上还沾着血迹。父亲把伤鸽捧在手里,痛惜得不行。
再后来,沮丧与心疼相互交织且日渐浓重,一向酷爱养鸽子的父亲便慢慢断掉了再去参加鸽协会活动的心思。虽然同样还是养鸽,却只是用来观赏或是就地放飞取乐。有时逢了有稀客自远方来或是什么喜事,就会找来长木梯搭了,从房檐下的木头鸽屋中,捉上两三只膘肥体壮的出来,烹成佳肴。据父亲说,越是长得肥的鸽子就越是难以远程飞行,属劣等,也被人叫做“肉鸽”。肉鸽之意,大抵是指只能养来当肉吃的吧。而鸽肉,当属补性很强的菜什,在人们眼里,往往跟乌龟、团鱼和乌骨鸡的药用价值相提并论。
在我转学到城郊中学上初中那年,我家在城里有了一个火柴匣式的小套间。两年后,又在同一个家属院换了套大些的两室一厅,还带有一个五平米的后阳台。虽然住的地方宽了,父亲却没有忘记他的养鸽事业,托人从开元场的木材加工厂买来旧木条,在后阳台上好一番折腾,就靠里建起了一个齐顶的两三平米大小的鸽室,分上下两层,将他的鸽子们一下子就发展进了城里,且与我邻窗而居。虽然只有十多二十只,却除了整日里不厌其烦地咕咕叫着之外,还搞得一地积粪。一到夏天就异味扑鼻,搞得正上高中的我不乏心烦不已。终有一日,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信,脱掉衣服钻进鸽室,汗流浃背地在里面忙了两三个小时,终于将那些令人恶心且已半干的粪便铲了两麻袋之多出去。父亲对我这次自发而积极的大扫除大加赞赏,但我却再次强烈地表达了对他在城里住房养鸽的不满。
据说,后来环保局和鸽协会打起了官司,似乎是鸽协会赢了,但父亲在城里养鸽的事也慢慢地搁了浅。再后来,他退休了,便和母亲回到城里居住,就再难见到他象模像样地养鸽子的事了。在我高中毕业后,或工作或上学地长期在外居住的那些时日里,父亲便时而养上五六尾金鱼或两三只虎皮鹦鹉,借以打发那些无尽寂寥的老年时光。即便是因为那些新动物难养而再养回鸽子,他也只是找个闲置的铁丝鸟笼,在里面放上两只,置于客厅外那伸出壁墙的防护栏中,只作闲玩,不再放飞。
或许,如今身形佝偻且已八十高龄的父亲,曾经那些雄心壮志的属于鸽子的岁月,只不过是他在漫漫人生旅途上,对希望与喜悦的一次放飞吧!这诸如他时常都会提上一个简便的帆布小凳,在母亲的陪同下,步履蹒跚地去到不远处的江边草坪,和那些并不相识的孩童们一道,乐呵呵地放飞风筝的心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