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孙女笑笑治着她妈给她买了一只小鸡，放在我这里喂养。

小鸡毛茸茸的，遍体松花黄，整个像一团小绒球儿，十分可爱。走路还不大硬棒，看来出生也不过一两天。笑笑把它养在一个纸盒子里，下面铺上绵软的卫生纸。她专门买来一包小米儿，捏出一点儿，用开水泡过，放在一个小铁盖儿里喂它。我说用凉水泡就行，动物没有那么娇气，笑笑和她妈都说用凉水它会拉肚子。哎，如此麻烦的养鸡法，还能有时间干别的吗？

这样，几天来，笑笑放学回来，一心伺候小鸡，和它一起玩。一会儿说在纸盒子里太闷得慌，要放出来活动活动；一会儿又说地下太凉，怕它冷。在盒子里怕它飞出来，要用东西压住；压住了又怕憋死了，要在盒子上开一个孔洞，便于呼吸。

在笑笑的精心照料下，小鸡本事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可爱。它跑得越来越快，不到两天，它已经是连飞带跳了，而且喜欢跟在人后头跑。就像电视上一个小伙子驯狗那样，在两只脚间一前一后地串走。跟着跟着，一旦拐弯儿看不见了，它便张开大嘴“焦焦焦焦”地惨叫；待到看见人了，就又恢复了“吉吉吉吉，吉吉吉吉”那种从容、闲适而充满安全感的叫声。它的胆子也很大，常常跳到人的脚上，人把脚抬得老高，它也不害怕。大概人脚上温和，站上去，既暖和，又可以与人亲近。

我常想，人不是小鸡的同类，它为什么和人这么亲？它那么矮，它能看见人吗？它怎么知道找到脚就找到人了？多么聪明的小鸡！我想，鸟类可能比兽类聪明！

但满家人都说，这样跟在脚底下，一不小心就会踩死的！

像往常一样，家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有我一个退休的在家里混，小鸡自然也就这么跟在我脚底下转来转去地串。

小鸡之死是必然的，我们不仅不能养到它下蛋或打鸣，只怕连十天八天甚至三天五天也养不到。而这，以往的教训太多了！

今天我就不止一次地想，小鸡之死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我打算对笑笑们说，小鸡如果短时间内死去，对它来说自然是太悲惨了，但几天来它欢快地满屋子跑，自由自在地和我们一起玩，它极其短暂的一生还是十分快乐的，而且也给了我们无限的乐趣，而这，对它，对我们，都已经很足够了。

然而正当我的脑子思绪连绵之际，在去厨房的路上，突然听到脚下一声尖利的惨叫，低头一看，小鸡已在痛苦、绝望地挣扎！踩到哪里了呢？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赶紧用手抚弄，只见小鸡两腿还在登歪，在我的抚弄之下，它还睁开眼看了一下，我只想它能够活过来，然而很快它就一动不动了！

一条鲜活的小生命，转瞬之间就这样永远地消逝了！

虽说是早晚的事，但想不到来得这么快！

我简直不敢接受这个现实！

我直想大哭一场！

它死也罢了，为什么偏要死在我的脚下？

我不能原谅自己！

我怎么向笑笑们交代？

二

我历来不主张饲养小动物，说得时髦点叫做“宠物”。一是由于忙，顾不过来；二是由于破坏卫生；三是由于宠物死了，感情上太受折磨。

但我下面这两代人却不听我的话。他们每每买些小动物如小猫，小狗，鸟类，金鱼等等带回来，而我的工作本来就是“坐地户”，因此喂养动物的任务主要落在我身上，退休之后就更是如此。而我虽年近耄耋，却还不能忘情于读书写作，况且还有家务，我实在忙不过来。所以总是嘱咐他们不要往家里拿这类东西。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些动物喂养的结果都不妙：不是跑了飞了，就是病了死了。而每发生一件这类事，我的感情就要遭受折磨，而且很长时间转不过来；甚而至于以后想起来还是很难过。我常对他们说，动物虽小，但也是一条生命，明知道养不长，养不活，为什么要让它死在我们手里？这难道不是伤天理吗？

然而，他们还是不断地往家里带小动物。即如近几个月来，除这只小鸡之外，他们还曾先后买回过两条热带鱼和四条金鱼。这样，几个月来，我即被迫给鱼们换水，喂食。然而，它们还是陆续死去，如今，只剩下一条小金鱼在鱼缸里孤独地游来游去。

这真是徒唤奈何！

三

鲁迅先生在小说《兔和猫》中，想到“雪白的小兔”“以及他那一只一探头未出洞外的弟弟”遭了“大黑猫”，“那两条小生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丧失了，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迹”；回忆起住在会馆里时，“大槐树底下一片散乱的鸽子毛，这明明是膏于鹰吻的了”，但“长班”将鸽子毛“一打扫，便什么都不见，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想起马路上“一匹小狗被马车轧得快死，待回来时，什么也不见了”，“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他于是感慨道，“假使造物也可以责备，那么，我以为他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毁得太滥了”；“造物太胡闹，我不能不反抗他了”。

鲁迅的时代距今太远了，他对于“造物”对生命的滥造、滥毁，感慨万端，他怎么会想到当今不是造物而恰是人类正在大造、大毁各种生命呢？如今激素大行其道，无论动物植物食品，人们一律用激素催长，3个月养肥一头猪，3周养肥一只鸡。鸡鸭们被比肩接踵关在铁丝网内，只能探出头来进食，长肉，下蛋，不能越雷池一步，如此满足人类食肉、吃蛋之需，如囚徒般终了其短暂的一生。它们比起我们刚刚死去的小鸡的生之乐趣岂可同日而语？

为满足贪得无厌的食欲，用激素高速滥造、滥毁各种生命，此之于人类，得欤？失欤？乐欤？苦欤？

更有甚者，饲养宠物之风弥漫全球，流浪猫狗遍地走。此之于人类，福兮？祸兮？乐乎？忧乎？

乎？乎？乎？……

人类已经成功地克隆出各种生命，据说有的科学家还要克隆人类。

人类合同造物一起大造大毁各种生命，不知鲁迅先生在天之灵作何感想？

2011.5.11于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