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辈子遇到过很多窝囊事儿，与外人，与亲人，与自己。然而，我怎么也想不到，当此年近耄耋之秋，竟然干了一件史无前例的空前的大蠢事。

是这样——

在省城工作的一双儿女，女儿要出国，儿子要回国，夫人便带领二女儿及其女儿前去送往迎来。我则由于她们在家与我争电视、争电脑，特别是外孙女笑笑，每一进门儿，不到一分钟就把我拾掇得整整齐齐的客厅乱得天翻地覆，一塌糊涂，她们这一走，我则乐得逍遥自在，独霸天下，上网写作、查资料、看视频，为所欲为。

下午3点多，我送她们去车站，不料火车晚点40多分钟，我到家已是5点多。原本乱糟糟的家，显得一派清静。我顿觉浑身轻松，心情绝佳。三下五除二地清扫整理了客厅，然后冲上一杯热咖啡，泡上一杯热茶，打开电脑，修改一篇旧作。改着稿子，喝着咖啡，忽然想起要灌出热水，关上饮水机。我历来如此，家里人多时，开着饮水机；我一人在家，或夜间入睡，为了节电，则接出开水，关上电门。这次也不例外。然而就在此刻，我认为的塌天大祸突然降临——

此时 客厅已经转暗，又没有开灯，灌完热水，放上瓶塞，顺手拿起壶盖儿往暖壶上一盖，顿时墨香刺鼻，墨汁沿壶而下，溅了一地。我即刻清醒，这是将夫人写字的墨杯当成壶盖儿，扣到暖瓶上了。我顿感如雷轰头顶，似天塌地陷！我简直不知道这场从天而降的墨灾将如何收场。我直想大哭一场，恨死自己了。但又极力说服自己千万冷静，倘或气恼之下、窝囊之极，发生了脑溢血或心肌梗死，岂不是一切都完了吗？

我打开灯，冷静观察这场“墨灾”的惨象——

夫人练字的八仙桌就在饮水机旁，那灌满墨汁的塑料杯就在桌边，这墨杯与暖瓶盖一般大小，一模一样。奇怪的是，她今天忙于准备行程，无暇写字；而去省城又两三天不能练字，为什么墨杯灌得那么满？

八仙桌下的东西五花八门：一瓶不舍得喝而尚未开封的“赖茅”，一盒盖儿没砸完的核桃，还有笑笑的毽子，上学用的水壶，……还有夫人当年的一件叫做“一帆风顺”的奖品，乃是一艘通上电便五颜六色、灯火通明的工艺品的帆船，我昨天为整理书报从书桌上拿下来，也暂时放在这里。如今它们就统统泡在墨汁里。所幸周围没有书，如果我的重要藏书撒上墨汁，我就该不想活了！

我强制自己，横下心，清了脑，快刀斩乱麻而又有条不紊地清理这场墨灾。能洗能冲的尽量冲洗，还要避免在一一往洗手间送洗时滴在路上造成二度污染。然后处理地板上的墨滴、墨迹。幸而我平时告诫夫人，写过的废纸千万别扔，因为这类纸质吸水性好，要用以应付擦洗突发灾难，如撒了油、菜汤子、墨汁等等。实际上我们早已有过多次类似经历，而此刻，我正是用了桌下那堆废纸趴在地上擦干墨迹的。否则，擦到拖把上，可就造成新的污染源了。最后才用拖把擦净。

看着污染物品抢救已毕，地板净亮如故，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魄力。就在几十分钟之前我还不敢设想此场墨灾将如何收场。这实在堪称力挽狂澜，改天换地了！

然而，猛然间想起了我那半壶开水。我想，应该没有多大问题吧？这花钱买来的纯净水我可是看得比油还贵重，孩子们浪费一滴我都心疼，这半壶水万一污染，则简直不堪设想。但我又肯定地想，别说灌进墨汁，即使沾上一丝一毫，那么不管多么贵重的水，也绝对不能喝了。我先将塞着瓶塞的暖瓶彻底洗刷，然后拿开瓶塞一闻，似乎有墨香味儿，我的心立刻凉了半截。急忙倒入玻璃杯中，天哪，这是什么水呀，其黑竟与墨汁无异！我这才记起，墨杯往壶上倾盖时，瓶塞只是斜放在瓶口，并未盖严，实际上墨汁大部倾入瓶中。我于是又是一阵大洗暖瓶。

我的习惯，每遇此类灾难，必定强制自己收拾得比原来还要好，以为精神补偿，以为心灵疗伤。

回想此生因过分的仔细与整洁，不知浪费了多少时间与精力，不知造成了多少麻烦与苦恼，有时自省，深感直是消磨生命，不啻慢性自杀，如今虽已年近耄耋，而自是禀性难移，甚至变本加厉，不能自拔。即如此番墨灾之类，有时固然是由于粗心，但也常常是由于过分小心，以至不敢放手直干，结果反而造成大失误。再如为节省，也常常造成失误，如夜间，只要不是看书写字，一般舍不得开灯，摸黑做事，每每导致毁物与伤身。即如今晚的墨灾直是不开灯而导致墨杯当壶盖儿。

还有，无论用什么笔，笔尖笔头之外任何处所，包括手上，只要有一点墨迹，必须洗净才能安心写作或阅读。因嫌书脏，吃饭要洗手；又因怕油渍、饭渣污染书本，饭后翻书又要洗手。因墨汁躲不胜躲，防不胜防，所以打怵练书法。地板上有一点纸屑、一根头发，我不一一拈除，便什么也干不下去，所以孩子们一进门，弄得铺天盖地、天翻地覆，我只好咬牙挨过，只等他们走后，我含冤负屈清扫一过，哪怕清净半天、一夜、一小时，亦聊以自慰。对此，我委曲求全，好言相劝，毫无效应；大喊大叫，大发雷霆，更生怨恨。

我虽生在乡村，但母亲很爱干净，她每收拾好房间，我们如乱扔杂物，她就叫我们“弄眼皮子夹出去”，因此谁也不敢违背。如今我也常命令我的后代“用眼皮子夹出去”，但毫无效应，最终，是我，不是用眼皮子，而是用手指拈出去。我绝没有母亲那样的权威。

我也常为自己的“洁癖”而苦恼，然而如今已年近耄耋，无法改变。

听说，“常回家看看”要写进宪法，这太可怕了！长年同住，尚且老的伺候少的；偶尔回家看看，老的更要待如上宾；如“常回家看看”，岂不是要把老人累死吗？

实际上，现如今，无论是少的回家看老的，还是老的出去看少的，大都是老的伺候少的。

                                       2011年1月16日凌晨于岱下

                                       2011年3月11日修改于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