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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炜 在族长与海神之间
  • 来源:原创 作者: 运河杂志 日期:2012/2/9 0 阅读:1534 次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在族长与海神之间

     

    张炜(中国山东)

     

    1

     

        广阔平原的边缘是丛林,密密的丛林。走出丛林看到一片开阔的天空,又望到与天地相连的那片汪洋……

        这就是海。

        傍晚,没有一条船。海鸥和其它水鸟飞来飞去,并不叫;在很远很远的深海,可以看到一座隆起,它的上部又被水雾遮去。天黑前太阳把它仅有的一道光束投射出来——这光束奇怪地横成一条,像长剑一样刺向那座隆起,立刻把它照成了金色;也只是几分钟的时间,这道光束就消逝了。一切都溶解在茫水之中,天地间宛若留下了轻轻的叹息。

        那是一个岛。

        很早很早以前,曾有一个人登上去,留下了长长的故事……

        它离岸太远太远了,远得渔民不停地划上好几天也到不了——围着那岛的有一道激流,船刚一挨近就被卷翻了,所以自古以来也没有几个人真的上去过。有的渔民在海上遇了难,船掀翻了,人被浪打昏了,醒过来一看躺在岛上。那是海神把他们救了。他们自己平时要上岛也就难了……

        那个岛上没有人烟。因为岛上全是各种各样的动物,那儿完全是它们的世界。它们一开始见了人觉得真有趣,因为它们都喜欢新来的生灵——在它们眼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是平等的,所以它们也并不觉得人有什么特别。小沙锥长得很小,可是狮子却很大;人的个子高,长颈鹿比人还要高得多。在它们眼里,外形并不十分重要,关键要是一个能活动的生命。它们注重的是对方的眼睛,总是盯着亮晶晶的眸子看个不休。它们能从眼睛里看出一切。有的人被海浪掀到了岛上,刚刚能站起来就要干坏事,它们亲眼看见人把一只野鸽子给杀害了,然后放在火上烧烤。从此它们判断:人这种生灵是可怕的。

        从此人只要来到岛上,不管是什么原因来到的,它们都要赶紧躲开,所以人在这儿得不到任何帮助,很快也就死去了。没人能在这座岛上扎下根来。这座岛长满各种树木和鲜花,泉水清亮甘甜,是真正的仙境。传说中这岛上的所有动物都长生不老,因为这儿的泉是长生泉——只有长居在岛上的生灵才能找到这泉。喝了这泉的生灵就不能干任何坏事了,因为这泉是为世上最好的生灵准备的,谁喝了它又去干坏事,泉水就得从他身离开。结果呢,这个人身上一刹时没有了全部水气,马上喝水又来不及,也就非死不可了。

        这岛上第一次有了人的日子,简直是个天大的节令,百兽都高兴得直撒欢,又唱又跳,把个岛弄得树木绿绿的,花儿也更艳了。

    它们第一次见到的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那个漂亮啊,头发黑得流油,眼睛亮得像泉,圆脑壳儿红脸蛋儿。它们围住他看个不够,都能从这眼睛里看出他的善良和聪慧。它们说,原来这就是人哪,以前只听说了,从来没见。人真好啊,它们问他从哪里来?为什么流落到大海中央的这个岛上?小男孩张开了嘴巴,露出了又白又小的牙齿。它们赶紧给他长生泉喝。他喝了,感激地看着四周的生灵。野鸡用火红的冠子一下一下抚弄他的头发,鸽子轻轻地吻他:小熊发现了他后背上有一处擦伤,就给他涂了绿色的草汁。他的泪水流个不停。生灵们说:看哪,人和我们不同,人会哭呢,大概你受了太多的委屈吧。你讲讲吧,人哪,你讲讲吧……

     

    2

     

        平原上有个最大的村子,老鹰在天上飞,飞到了云彩那么高,往下一看,地上那黑鸦鸦的一大片,就是这村子了。那些曲折的街巷呀,又粗又高的老树啊,都证明了这个村子不仅是大,还有长得没有边的历史呢。真的,谁也不记得这个村子存在了多少年,千千八百年?呸,差多了。老族长鼻子一哼,谁都得老老实实听着,不老实,这辈子还有下辈子,一切都完了。

        这个村子从来都是老族长说了算。老族长有辈份还有模样:中等个子大圆脸,身子比石碾还粗,肚子像一口大锅反着扣了。他手里端了金子做的水烟袋,身上穿了绸缎衣裳;身边什么时候也不缺使唤人儿,一声吆喝,点心盒子上来了,茶水上来了;再不就是为他捶背挠痒的、理眼眉的——老族长有个嗜好,就是没事了要理眼眉。结果他的眼眉越长越粗长,眼也黑洞洞吓人了。这双眼盯谁一下,谁就得浑身筛糠。

        老族长一共娶了六房老婆,熬死了三个;剩下的三个也半死不活了。因为老族长命性大,一般的人怎么能和他贴边儿?没他的命性大,一靠近,身上的火气就被他吸了去。有个通事理的先生远远看过他,评议说,那些为老族长捶背挠痒的、搀着他走路的,都得被他吸走了火气。话是这样讲,理也是明摆着,可他身边的人还得小心地陪着,好话说着。不这样不行啊,因为谁都明白,人这一辈子少活几天不要紧,活不利落就可怕了。族长折腾起人来花样多着呢,而且根本不用自己动手,鼻子只要哼一声,早就有人替他做得利利索索。族长的威气盛,村子里无论有什么事摆不平了,难住人了,只要经了族长,一切也就不在话下。有一年上本族里从外边娶来个俊俏新派媳妇,结果惹下些麻烦。因为新媳妇见多识广,根本不把公婆的权威放在眼里;他的男人用族长吓唬她,她就一时发狂说了句粗话。这话很快传到了族长耳朵里,族长鼻子哼了一声。四周的人立刻慌了,他们小心翼翼问族长怎么办?族长说,俺不知道怎么办!四周的人更慌了,于是连夜商量。按照老理,她既算个“欺爹欺娘的后人”,就按族规办吧:先剥个浑身精光,然后用细韧的藤条抽个仔细;改过了的,留下;不服的,用麻袋装了抛进海里。新派媳妇当然不服,她被脱光了还发蛮力,只得被人按个铁定,暴打之后直接扔进了海里。

        因为那个新派媳妇着实太俊俏了一些,所以她的死在村子里的确也引起了不少波动。年纪大的啧啧不停,说这一下断了俊苗了!年纪轻的就说:别人不稀罕俺还稀罕哩,怎么能这么心狠呢!后来他们听说老族长因为她的事气恼过,这才赶紧收声敛口。有的还改口说:别以为自己长得俊就无法无天了,自古以来俊人多了,都像她这样人还有法活啊?这是欺祖啊!

        村子里有两个出了名的老实人,他们快五十才生了一个男娃。这男娃一两岁的时候简直像个女孩儿,眼睫毛扑扑闪闪,谁见了都喜欢得挪不动腿。老两口疼爱得没有办法,一天到晚守着他,耽误了不少活计。他们给孩子取名“金娃”,又说,比起俺这娃儿,金子又算什么!金娃长到五六岁上,嘴角和眉头都增添了一丝威气,这又使他既有女娃之美,又有男儿之刚,简直是一个从未出现过的美少年。村里人都说:这是全村一宝啊。金娃长到了十二岁时,已经美名远扬,许多外村人不惜跑远路来看他一眼,看过了都说:真是不看不知道啊。金娃不光是长得俊美,而且聪明过人,在学堂里样样领先;他胆大心善,有一回与几个同伴去林子里采果子,忽然一条大蟒蹿出,一口咬住了一个同伴。那些比金娃大许多的孩子都吓哭了,撒开腿就跑;金娃却一个人跟那只毒蟒搏斗起来,一直斗到太阳落山。最后他带着一身血水,背着获救的同伴一瘸一拐回来。

        老族长听说村里出了这么个孩子,咕哝说:那我得去看看了。四周的人赶忙告诉了老两口儿,两个老实人欢喜得哭了。他们说:天哪,这怎么该着呢,让他老人家跑腿;俺让这娃儿自己送给老人家看看吧!来传话的人说:那不中,老族长说来看,你就得等了;你全家都等在家里吧!就这样,这一家人没敢挪窝等了五天,老族长还是没有来。他们也不敢催问。第六天半上午时分,太阳把窗户纸映得发白,一伙儿人簇拥着老族长来了。其实老族长也不过才六十岁,辈份高才是主要的;全村的人都习惯了把全看成是个老人,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老人,衣饰种种,还有言谈举止,都一概往老人那方面贴靠。人们在记忆中,十年前他就是一个老人了,那时他才不过五十岁。老族长的年纪比这老两口还要少上好几岁,可是无论谁好像都忘了这一点,就连老两口自己也自觉比老族长要小许多。他们一口一个“您老人家”,还上前搀扶他。老族长拄着拐杖,手捋胡须,嘴里发出吭吭哧哧的声音。他与别人不同的是,下边的裤脚扎了宽幅腿带子,胸前的第二个扣子上还系了锃亮的怀表链子。

        “那孩儿呢?”

        老两口慌不迭地叫着金娃。金娃从人空里挣挤出来。他怯生生地看了老族长一眼,马上低了头,小声说一句:“老老爷爷……”“哈哈哈哈!”老族长大笑,说:真是个好娃儿——好娃儿啊。说着又上前一步,伸手摸孩子的头发、后脑,又捏捏孩子的肩头、胳膊、周身上下;最后,他还费力地把金娃的嘴巴弄开,弯腰看了看他的牙齿。老族长做过这一切之后说一句:“真是不孬。”金娃妈的泪水哗地流了下来。老族长闭了闭眼,头使用劲往后仰去,仰去,这样许久才睁开眼睛。他说:记住啊,这孩子不孬!

        老族长走了。一家人乐坏了。

        第三天上,老族长身边的人传过一个话来,说族长真是相中了这娃儿,留下不放心,要放自己身边养活着。老两口听了,又喜又忧。这娃儿一时离了都心疼得不行,若是几天离开了,好多天离开了,那还了得?想是这样想,他们心里都清清楚楚:孩子是走定了;他们压根就没想过敢拧着老族长的心思来。村里的人听说了这件事都咂嘴,说:人家怎么生了这么个大福份的娃儿呀,这下好了,这辈子点心吃不完,好衣服也穿不完了。谁知金娃听了爹妈的话,立刻摇头说:“俺不去不去,俺还要上学堂哩!”老两口儿一阵无语。他们相互看了看,拍打着膝盖:“俺娃儿来,你傻不傻呀,老老爷爷要了你,上不上学那有个啥哩!你这辈子也就成了,只要伺候好老老爷爷,你什么还没有哩!”金娃还是说:“俺不,俺要上学堂哩!”

    老两口儿拍打着膝盖,一遍一遍嚷:“金娃呀金娃,你老老爷爷只要张了口的,哪有更改之理呢!你就打谱这辈子好好伺候你老老爷爷吧,啊?啊!”

     

    3

     

        族长让人给金娃家送来了一大笸箩面,一个猪头,二尺土布,然后给金娃穿上崭新的衣服,牵着手领走了。孩子离家那一刻,老两口哇一声哭出来。领人的不高兴了,松了孩子的手说:那俺不领他了。老两口赶紧说:大兄弟千万别见怪,俺这是欢喜哩!

        从此以后金娃就是族长的人了。没有人说族长对金娃不好,都说老族长这辈子没有可心的后人,这下有了,恣啊。其实老族长有个儿子,如今大了,跟上人去东北做买卖了——他也是被老族长打跑的。一年上老族长半坐在炕上吸烟,听见隔壁有人哭,一伸头看见了什么,提起棍子就把儿子一顿暴打。就这么,儿子在村里呆不住了,一口气跑到了东北。老族长端量着金娃,对四周的人说:也就是辈份不对吧,要不我就收下他做了儿子,咦。

        金娃一声不吭地跟在老族长身后,走哪儿跟哪儿,一离开半步老族长就嚷:我娃!这时金娃就得跑上去,让他把手牵了。老族长坐在大树下,金娃就得给他理眼眉,理上半个时辰再捏弄脚趾头。老族长闭着眼,呼呼睡过去了。他一醒来就把金娃揽到怀里,让他坐到两腿之间,伸手抚摸他的身子,说我娃全身的皮儿就像绸段。

        夜间老族长要搂着金娃睡,金娃要翻个身都难了,因为他搂得太紧。冬天金娃身上火热烫人,老族长就让他贴得更紧。天刚刚黑下来老族长就要上炕,搂着金娃一觉睡下来才不过是半夜。下半夜老族长满是精神,坐起来抽烟,吸得烟杆滋滋响。这余下的长长一截时光啊,主要是逗弄金娃玩了。金娃下半夜是最困的时辰,头老要垂下来。老族长就一遍又一遍扳他的下颌,一下一下挠他。金娃这才不困了。老族长把金娃放平了,蹲在炕上看他赤裸的身子,正过来看反过来看,百看不厌。看一会儿,又抱起来搓弄,亲个不够。金娃被他的烟臭味儿薰哭了,哀求老族长说:老老爷爷你饶了我吧!老族长就发狠地按住他说:不饶!不饶!嗯,不饶……天底下也没人信一个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有这么大的火气,半夜半夜地与孩子耍弄,精神头儿越来越大,两只眼火红锃亮,胡子都翘起来了。他让孩子爬上脊背踩,又让孩子枕着他的肚子睡觉;一鼓一鼓的肚皮耸得孩子睡不着,他就笑。

        金娃千央万求才被应允回家一次。爹妈见了就是一顿亲,孩子哭着赶紧往后躲闪。爹妈问好娃儿这是咋了?金娃不做声,只是唰一下脱了上衣。爹妈一看都流了泪:孩子周身上下都是牙印。他们捂着嘴喊:这个老不死的畜生啊,这个心比蛇蝎还毒的人哪,他怎么能咬我的孩子?金娃说这不是咬,这是亲——他亲我,一用劲儿就这样了。他说妈妈我再也不回了,死也不回了。老两口儿哭着规劝:我的好娃哩,你说得多么轻巧啊,你和你爹妈都在人家手里攥着哩。妈娃儿懂事,快回吧,回吧。金娃一声声哭,到后来又是嚎——爹妈吓得捂了他的嘴,一遍遍哄他。

        金娃离去这些天,老族长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在院里团团转,水烟袋也顾不得吸了。四周的人想帮帮他,刚一挨近就被他喝斥:滚一边去王八崽儿,滚一边去死不不净的杀材!四周的人都吓坏了,暗说天哪,老族长这是咋了?好不容易金娃回来了,老族长像个年轻人那样一蹦老高,迎上去一顿好搂好亲。金娃满眼里都是畏惧,但要紧紧咬着牙关。老族长哼哼唧唧的声音让金娃更怕。天还亮着,老族长就房门关严,爬到炕上去,说好孩儿快快为我捏弄起来,我眼看不行了。金娃又看到这红黑色的鼓鼓皮肉了,又嗅到这刺鼻的膻气了。

        老族长家的夜晚有多么长,只有金娃知道。他好不容易才熬过了上半夜,还有更加可怕的下半夜。下半夜老族长养足了神,虎气生生,把小小金娃耍来弄去,一刻也不能安生。他把金娃细而柔长的双腿挽起、伸开,又揪紧脚腕拉成一字,嘿嘿笑。他有时要坐在金娃身上,压得金娃好几次要绝了气。他的臀部让人想起浇地的黑漆水斗,吓得金娃一声不吭。他坐在金娃身上,金娃就想,我这辈子不是逃,就是死,这是肯定的了,这是一准的!

        老族长让金娃给他理眼眉,挠痒揉背,按遍了全身每一寸皮肤。“老老爷爷,俺不敢了,俺害怕了……”金娃终于发出了哀声。老族长翻着又厚又宽的眼皮说:傻不,你是我娃,你又怕个什么!来来,别停着……金娃一次次在心里念叨:我得逃了。

        这天风大得像要掀倒屋子。趁着下半夜还没有到来,金娃装着解溲出了屋门,然后攀了院墙。他赤身裸体,没有一根布丝,到了外面才想起找块蓖麻叶子遮了下身。他原想先跑回家去,又怕爹妈把他再送回来。他在自家土屋后面哭了一会儿,就往南边跑了。天亮前他跑出了二十几里,又想起爹妈,心里一疼,又回来了。他只想趴在屋后的麻地里,看看他们的身影儿再跑——这一跑还不知猴年马月才回来呢。

        谁知这可不是个好念头,他在麻地里迎来了早晨,也迎来了危难。因为还没等看到爹妈出来,老族长的人就围上了他们家的房子。他眼睁睁看着一些人闯进去,又哭丧着脸走出来。他还没看到爹妈的影子呢,那些又失望又恼恨的人这会儿端量起这片麻地了。金娃明白了自己正遭着什么凶险,拔腿就往外蹿。他把麻地里的鸟儿惊得满天飞,像风一样快,转眼出了村子。可是他还想看爹妈一眼,在村头上再也跑不动了。前边是呜呜响的河水,过了河就是他乡。他哭着走到河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的村子。这样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身后有什么动静——等他转过头去什么都晚了!原来老族长的人撒开在野地里,找得好苦,没想到他就坐在河边上。他们像合大网一样把他一下围起,捉紧,扭到老族长家里去了。路上那些人对他说:这回你可死定了吧?

        金娃一路都没哭。他觉得哭够了,不想再哭了。

        他是昂着头站到老族长跟前的。老族长抬头瞥瞥他,哭了。老族长哭着一拍桌子。

        几个大汉把他绑起来,拉到一间黑屋里去了。那黑屋离老族长的屋子不远,里面噼噼啪啪打金娃的声音一传过去,老族长就喊:“啊呀,这不是人遭罪啊,这哪是人遭的罪啊!”老族长的声音传到黑屋子里,那些家伙下手更狠了十倍,而且一边打一边骂着粗话。

    金娃一天被打得昏了三次。最后一次醒来时,被人抬到了老族长跟前。老族长嚎叫了一天,已经有气无力,只能躺在炕上看身带重伤的金娃。金娃一声不吭地站起,看看屋门。老族长立刻对旁边的人说:上个足环吧!

     

    4

     

        金娃被足环拴在老族长的屋里。足环的链子很长,所以金娃可以在屋内随处走动,如果想爬上炕去,那也完全办得到。可是夜间金娃宁可蜷在地上,也不靠近老族长。老族长的确变得虚弱了,躺着吸烟,躺着与金娃交谈。金娃不说话,也不吃饭。老族长在第三天上有些慌,跳下炕来,将一钵汤递到金娃跟前说:喝下!金娃摇头。喝下!金娃又摇头。老族长哇哇大哭。他坐在地上,两手抱脚,一摇一摇地哭。许多人都听到了哭声,围在边上看。金娃害怕了。他不怕别的,只怕听到老族长哇哇的哭声。他总是觉得这哭声会带来什么最大的灾难。于是他一声不吭地捧起汤钵,咕咕地喝下了。老族长爬到炕上睡了。

        一连多少天都有人来为金娃医伤。老族长问那个乡间医生:能不能落下疤痕?医生说保不准会有。老族长暴怒道:有一个疤痕,我就让人在你身上割一刀。乡间医生吓得面如土色。第十八天上医生为金娃拆下药布,果然没留下一个疤痕。老族长大喜,让人给了乡间医生一大包银子。

        半夜里老族长问金娃:我待你这般好——要知道我一辈子也没待人这么好过——你怎么还要跑哩?金娃不吭声。老族长搂住他一阵大哭,说我这辈子什么福没享过,还差点什么?什么也不要了,我只要你哩,求求你这娃儿莫要再跑了,啊好?金娃点点头,说我不跑了,我一准不跑了;不过你得给我把这足环除下。老族长问:你真能不跑,跟我一心一意过下?金娃又点头。老族长说好也,来人唉!来人刀上除去了金娃的足环。

        从除去足环的一天,院落四周的汉子增了许多。他们扛着大刀片子、土枪和棍棒,还提着铁链子。老族长在屋里从不让金娃穿衣服,出门时却要让他穿得厚厚实实,稍一活动就得冒汗。在室外,远远近近有不少人跟着,其中的一个手里提着足环。

        夏天来了,金娃说要去海里洗澡。老族长想了想,说那就去河里吧。一大群人跟着去河里了。老族长和金娃一块儿跳下河去,老族长一下河就嚷,说多么滑溜的水呀,哎呀死了也值。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金娃一个猛子扎得没了影子。一群人全下了河来,会水的不会水的,喊着叫着,有的淹了个半死才蹿上岸来,沿着河岸飞跑。金娃的水性全村第一,这个猛子一扎就是河对岸,爬上了岸,找个好心的大娘讨来一件衣裳,又风一阵火一阵地往前跑了。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道哪是边哪是沿,只顾一顿疯跑。他是让老族长吓得没了魂魄。
       
    就这样金娃昼伏夜行,一跑跑了七七四十九天,歇了脚一问,才知道是南国地界。这里人生地不熟,吃物也怪异,口音十句里有八句听不明白。他还想爹想妈呀,就流着泪水打工,挣一口吃一口。他扳着手指算老族长的年纪,决心等那家伙死了的一天再返回故乡。这样想着,熬着,好不容易才过了一年。金娃到底是年轻啊,有一天做了个梦,说是老族长死了,爬起来就哭一场,接着抬腿就往回跑。回去的路比来时还要长,他跑了八八六十四天,这才望见了村边。金娃跪下就哭,他是想起了爹妈呀。路上有人见他哭得伤心,就问:谁家的俊娃,这么呼天号地哭哩?金娃这才抹抹眼泪,问那个老族长可是死了?听话的人吓得四下里看看,见四周没人,这才压低声音说:啊呀你这莽撞娃儿,咋敢这么说话!人家老族长活得正硬朗哩……一句话落地,金娃就蔫了。他怔了半天,不知该往回走还是往前走。他两眼直盯着村子,心里阵阵发疼。

        最后金娃咬咬牙,决定回家看上一眼——只一眼!他心想,那个老族长如今就算不把他忘了,也早就失了耐性,回去看看爹妈再走,不会碍事的。他在庄稼地里捱到了天黑,这才小心地往村里磨蹭。

        这是那个滚滚发烫的小泥屋了,金娃哭着敲门。黑洞洞的屋子好不容易才传出一点响动,妈妈隔着门缝问:谁呀?金娃的应答小得像蚊子,可是妈妈听得真哪,一把拉开了门,把儿子抱在怀里……这一夜全家都没睡,也没敢大声说一句话。爹妈都让他天亮前离开:那个老族长可没把你忘了,这回要是逮到你呀,就不会像上回那么便宜了。金娃问这回要是逮到了会怎样?爹妈都哭了:杀呗。天快亮了,全家抱成一团。该分别了。

        金娃在灰蒙蒙的光色中紧跑慢跑出了村子。后来的多少天里他走得慢极了,因为他只在周围的村里转悠。自己的村子像有着强大的磁性似的,吸住了他,不让他走远。他每天都靠讨要度日,因为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在哪儿久留。有一天他正在街巷上闲溜,突然有一个头上包黑布的家伙靠近了,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又有两个人从一旁夹住了他。很快,他被拴上了足环——这足环很旧,他一眼认出还是当年的那个。他闭上了眼睛。

        老族长坐在大院当中等他呢,好像比当年老了十岁。他死死盯住金娃,头往前用力探着。金娃说:快杀了我吧。老族长说:偏不!

        从此以后金娃给套上了两个足环,每一动就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金娃想可怜的爹妈呀,他们还不知道我又被逮回哩。这会儿他想的是:今生只要能跑出去,再也不回了,死也不回了!可是他也知道,这一次逃走的期望只有米粒那么大了。不过要真有跑走的机会——老天爷,你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就不会活着回到这个发臭的地方来。

        他从头至尾想啊想,想这一辈子只要一次的那个机会。老族长只要不在身边,他就琢磨这两个足环。每个足环都有拇指粗,是铁匠锻出来的;再看链子,每个环扣上都有小小的缝隙。他觉得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在这链子上了。他差不多每天都要伸拉这链子,有机会就在屋内的粗石上磨。老族长夜间搂抱他的热情有增无减,只不过一碰到发凉的铁环就骂。金娃趁机说:老老爷爷,你就除去这倒霉的环子吧,我再也不跑了。老族长哼一声:别想吧,我宁可咱俩都拴上环子,也不能放了你。

        大约直花了一年多的时间,金娃看到了出头之日。那个铁链眼看系不住他了。可是他还要等到屋子四周的人手稀少时才能动手。他想选个月黑头,晚上。这样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

        老族长上半夜睡得死沉,金娃用冰凉的铁链往他身上触,他就往后缩。等老族长一离了身,金娃就小心地弄开了链子,摸下炕来,摸出屋门。星光下,金娃又赤条条地撒开丫子跑了。这一回是往北,一直往北,那是大海的方向。满村的狗都咬,汪汪的叫声弄出一片火把——金娃终于明白那是老族长的人追上来了。他发疯一样地跑,跑,死也不停歇。他一直向着大海的方向。

        老族长的人越聚越多。村里的人都知道出了大事,全涌出来。火把往前追,渐渐围成了一个半圆。金娃被火把给逼到了一个临海的悬崖上——天哪,四下都是绝路,这可怎么办哪!

        火把越逼越近,就离金娃几十米远了。老族长站在一大簇火把下,瞪着贼亮的双眼喊:我娃,快回心转意吧,今个家来,我一不打你,二不骂你,一天给你一块肥肉咬,大鱼呢,尽吃。你反正也跑不了啦,跳下崖去还不是一个死……老族长说着说着当众哭起来。就在老族长边说边哭的时候,手下人早在暗影里往前摸了。这一切金娃都看在眼里。

        最后的时辰到了。他大喊一声爹妈,跳下了十丈悬崖……

     

    5

     

        惨惨的金娃啊,有福的金娃啊,不知去向的金娃啊。他这一跳断了多少人的念,全村人大嚎一声,说:妈呀,金子做的好娃这一遭没了,天哪天哪!族长瘫在了原地,一帮子使唤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回了。

        金娃爹妈一开始哭坏了眼,后来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孩子正活得恣呢。老两口这才笑起来——他们从来都信梦境。

        金娃跳下十丈深崖,照理说是必死无疑了。可是这娃儿太好了,好得人间容不下,神界舍不得。他这一跳不要紧,惊动了天神海神,都说赶紧赶紧。一个年纪和金娃差不多的小海神水光光地跃到了崖下,一个翻身后仰把金娃接了。小海神驮着金娃去水晶宫,半路上金娃说:俺憋闷得慌。小海神说:那中,我把你驮到一个岛上去吧。金娃说:俺怕人哩。小海神说:那是个孤岛,没人烟哩。金娃这才放心。

        他们一上了岛,众生灵就把他们围上了。生灵们都熟悉小海神,可是没见过金娃,一齐问:海神哥,这是什么物件呀?小海神说:不得了啦,这是个人。生灵们说:天,俺可是第一遭见到这种物件,以前只是听说罢了——想不到人长得这么好看,比长颈鹿大哥也不差。长颈鹿和善地对他笑笑。

        金娃与众生灵玩得无比愉快。他只是想念爹妈。众生灵中的雄鹰说:这个嘛好办,我替你望望去。就这么说一转身飞了。不到半个钟点,雄鹰回来了,说:你爹妈都过得挺好,你就放心在这儿安乐吧。金娃这才放开了笑容。众生灵为他端来了长生泉,为他拿来了果子。众生灵都说人这种物件长得好看;它们在一起议论,说人可不是咱们,听说人到了这把年纪是需要快些结婚的。怎么办?商量的结果是把它们当中最温柔善良的小羊许与金娃。小羊听了十分愿意。它们跟金娃说了,金娃瞥瞥小羊,说:就让我先一个人这么凑乎着过吧。

        小海神偶尔来找金娃玩,他来的时候就是整个海岛的盛大节日。众生灵与他俩转遍了整个海岛,所有的美妙地方都留下了大家的足迹。夜晚大伙一块儿唱歌,金娃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有如此好的一副歌喉,他的歌声赢得了众生灵的惊叹。百灵说:真是想不到。鸽子说:我只会咕咕。鹦鹉说:以后谁也不要赞扬我了。只有跳舞的时候,仙鹤才露了一手。金娃看得傻了眼,问仙鹤是怎么弄的?仙鹤说:我是跟波浪学的。八哥表演了口技,乌龟表演了忍术,啄木鸟表演了敲梆子的技巧。最后都要求小海神露一手,小海神说他平时太忙了,一切闲余都花在水晶宫和万顷波涛之中了;实在抱歉,身无长物。小羊说:倒也是——不过他的身子多么光滑呀,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光滑的身体了,就让我们摸摸他吧,这就顶了他的表演了,好不好?众生灵同意了。大伙儿一块儿去抚摸小海神的身体,感受着那种特别的细腻和润滑,十分满意。金娃在抚摸小海神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的往昔:不客气地讲,过去自己的皮肤丝毫也不比小海神差,只是让那个贪婪的老族长给整坏了——那个家伙一天到晚浑身搓动,他的皮肤就这样给弄得粗糙了……

        有一天刮起了飓风。滔天大浪一直涌动了三天三夜。

        雄鹰从外面飞回来说:不好了,海上有许多船都沉了,上面掉下了一些物件——我敢说就是人——他们的模样跟金娃大致差不多,咱们快些去救吧!众生灵和金娃听了都急,又一起去喊小海神。大家一起钻入滔天大浪之中,只是半天的工夫就救起了十多个人。这些不幸的人一到岛上,众生灵就为他们找来吃食、端来水。他们冻得瑟瑟发抖,众生灵和小金娃就为他们点起一堆大火。遇救的人吃饱了喝足了,从惊吓中缓过神来,立刻问金娃:你怎么和一些畜类混在一起?嗯?金娃回答他们,他们根本无心去听,只是哈哈大笑,一转身就扭住了一只鸽子。金娃无论怎么哀求都没有用,他们硬是把鸽子杀了;几天的时间内,他们又一口气宰杀了一头羊、三只野鸡和五头小鹿……可怜的生灵们都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遭了毒手的。众生灵大声质问金娃:你们人怎么能这样?这太凶太凶了,这太可怕了,你们人怎么能这么坏呀!

        金娃想告诉他们:我们人有的坏,有的好。可是众生灵都被巨大的悲伤缠住了,什么也听不进了。

        金娃为自己的同类感到羞愧,可又无处诉说。

        金娃孤单地呆着。众生灵不愿理他,他更耻于与那些逃来岛上的人为伍。就在这样的心境下,他一个人跳进了茫茫海中……

        他游着,在筋疲力尽的时候,小海神遇到了他。小海神十分惊讶地问:我把你送回岛上吧?金娃摇头:不,我没脸见众生灵了。小海神又问:那你就返回人间吧?金娃摇头:不,我不敢和他们在一起了。

        小海神真可怜这个金娃,一直伴着他往前游。当他实在没有力气的时候,小海神就把他驮到了背上……

        就这样,金娃最后也变成了一个小海神,他现在成天和另一个小海神一块儿结伴出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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